我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第一次睁开眼睛时，便在哥哥怀里。
那是一片繁茂的森林，两个哥哥淌着河水抢着把我捧在手心，我对世界的一切充满好奇，我四处张望，偶然间看见一个女人。
她眼角有些皱纹，那不是一个修成人形的妖该有的神态。她侧躺在巨木枝上，一只手向外伸着，头轻轻搭在胳膊上，美若天仙；她或许刚刚捕猎回来，略显疲惫，但仍旧慈如圣母，看见她，我好像不再心慌。
我还有一个很厉害的姐姐，能替妈妈捕猎，大哥二哥帮妈妈处理好很多事情，妈妈变得轻松很多，陪我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后来，我长大了。
哥哥们兴奋地拉着我去了一个地方，那是一条流速很慢的小河——
我认识这里。
妈妈仍然那么慈祥，仍然和当时一样躺在巨木枝上……树枝好似长高了一些。
“还记得这里吗，老三？”
二哥狠狠拍打我的肩膀，以此表达他的兴奋。
“哪这么多废话，下去吧你！”
我被大哥掀起的风推进河里，振着翅膀费力稳住身形，岸上哥哥们捧腹大笑，妈妈也忍不住掩嘴轻笑。
我没有生气，相反，我懂得他们的快乐所在。
大哥向我身上泼水，一边道着“去吧去吧”，我反泼回去，而后哥哥们就看着我，两眼放光。
我感受着脚踝那生命与起源流淌游走掀起的风，难掩喜悦，向深处走去。
我回到那个地方，捧起一颗需要两个手才能拿稳的半透明的卵，注视着它。
卵破了，重归生命的河流，化为其中平平无奇的流水。
我看见二哥突然给大哥一记扫堂腿，而后振翅飞来，让我抱给他看。
我才不要，我还没看够呢。
而后二哥便和我争抢起来，但又小心翼翼地，生怕伤了我怀里的宝贝。
那时我才体会到那时哥哥们抢我的感受——
恨不得让娃娃多看我两眼，以后和我更亲一些。
过了几日，妈妈和我说，大哥很会照顾人，想让我替他干些活，让大哥照顾孩子。
小时候和大哥一起出去，也知道他忙的都是什么。
盖房子、清理房子、照顾孩子、抵御入侵、爆杀林外狂徒。
后两个我能干，但有几个林外狂徒能找到这里？又有几个兽敢过来招惹大哥？早就被他打怕了！
前面那些……学不会，根本学不会。
而且我也不服，我也能照顾好老四。
“不要，他那些活我干不明白，但比照顾人，我绝对比大哥强！”
“哎呀妈妈，我来照顾四娃子嘛，你看大哥跟二哥亲近，让四娃子也跟我亲近亲近嘛～”
“哦耶！爱你老妈，那我去看老四啦，那小子刚吃的饭又饿了，我给他留了血包，又怕他不会吃！”
……
后来，我才知道，蚊族是本来是一孕多胎的，但妈妈是妖，而且是很强的妖，很难生出娃娃来，每次都是很难才生出一个宝宝来。
每次出产，妈妈都探寻其中规律，现在终于有办法增产到可以建立族群了。
匆匆几年过去，蚊族愈发繁荣，我们最早的兄弟几人，成了蚊族的顶梁柱。
在那一年，妈妈让大哥出了一趟门，听说是去海边接了一只长得像锅的蜗牛。
原来是妈妈的旧友。
她说这里地广人稀，难见活人，好像想带妈妈换个地方发展——她盯上一艘去往东亚的商船。
不知道具体会在哪登陆，但无论在哪，她们都能找到华夏。
我问大哥为什么去华夏，我以为哪里的人都是人，哪里的妖都是妖。
但大哥敲了下我的头，解释道：“那是现在世界上唯一的古国。”
“那怎么了？”
“怎么都这么大了还这么笨！”
“我又不懂这个！”
“古国，那里可是有完整的、未曾断过的成神成圣之法！”
“哦？那岂不是神仙很多？”
“对，但那是以前，我小时候就听说华夏遍地是神仙，几个神仙带着几个神将，领着几万修士厮杀！”
“真的假的啊，不会是神话故事吧？”
“哼，这些可都是华夏周边的人放出来的消息，你想，既然都传华夏有成神之法，如果你是修士，无论信不信，是不是都要去看看，去争争抢抢？”
“确实。修士哪有甘于平凡的。”
“对！于是无数人就去了。”
“然后呢？”
“去一百个人，能回来一个就不错了！除去中间有段时间，不知怎么了，可能是神仙们不在家吧，被周围人钻了空子，除了那三百年外……”
“等等，三百年？”
“对神仙来说，一觉醒来可能三百年就过去了！除了那三百年，华夏就没弱过！”
……
满怀期待，全族都上了船，结果发现这船舱里竟还有别的妖。
噫！这蝎子好胆魄！竟敢与人族开战！
嗯？百年妖修？
卧槽，这狼更猛，把船员制服了！
好猛！竟然让他们直接去华夏！
我愈发相信哥哥的话，那古国华夏真是万妖归宗之地，这俩个大妖竟也要去往那里。
可惜，古国不待来客，只能换路而行。
嗯……这他妈哪啊！
……
天竺。
船被人劫持了。
一群小弱鸡，但手里法宝威力甚猛，那白狼要照顾孩子腾不开手，也是如此美好的家庭，如果是我……
“娃娃们，妈看不下去了，去救下白狼！”
对，如果是我，我也看不下去。
……
——“但老三就是天生坏种，我和大哥看着他长大……”
……
一号于血肉卵泡中猛然惊醒，怕惊扰了同胞，悄悄飞走，飞上天台。
仔细想想……离那时，都三百多年了。
原来，大哥故事里的三百年，叫五胡乱华。
“不是神仙不在家，只是神仙都已陨落在那传说之中。听说那时候打仗，最弱的都是触道半皇，唤道半帝百余、数十大帝、甚至有妄圣三尊。
妄圣啊，再多一步就飞升成圣了……”
原来登陆天竺，是因为华夏闭关锁国。
我一直记得你给我讲的故事，等你回来我再把后续讲给你啊。
一号晃着两腿，仰望那无云血雨后的星空自言自语着，体表空气游走形成真空带，没有一滴血雨能打在他身上。
他又蜷缩起身子，不敢再看一眼那躲藏的月。
盛世来了，大哥，你在哪呢？
……
……
我每天日复一日的照顾着娃娃们，孩子越来越多，长大的也越来越多，渐渐的，便不再需要我。
妈妈很看重大哥二哥，什么事都派他们去，弟弟们也争气，尤其老四，青出于蓝，虽说嘴笨了一些，但什么都会。
那……我呢？
渐渐的，这个族群好像也不再需要我。
妈妈很少再像以前那样有事唤我过去，她仍像天仙，但不似从前那般平等地慈爱，好像现在我要供她，她才肯爱我。
我不再是她的心肝脏肺，我本就可有可无，只是生的早些，有些运气罢了。
我想要有一番作为来供奉我的母亲，但我不知道就算如此能否换来她一笑。
但我赌她不哭。
我会供奉你，我也会消失。
但奉你的不是我，消失的也不是我。
如此，充满神性的你，是否对我更关注些？
你会忏悔吗？
哼，如果忏悔管用的话。
人、妖、万类皆憎那名为大清的迂腐华夏政廷，本就盛世之末，凡人求和平与强大、修士怕成神之道就此埋没。
我不理解，一群凡人有什么好自相残杀的，又不是大道之争。
……
我常偷跑出族群，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顺便闯荡一番，挣些宝物，涨些名气。
大哥说得对，华夏的奥术神通数不胜数，神通、心法、阵图、丹方、物书，我甚至能在一处冥婚坟中找到还魂夺舍之术。
呵，这群凡人，真不拿宝贝当宝贝。
之后我仍常偷跑出族群，但故意留下些踪迹，久而久之，家人们都知道我爱出去，但我谁也不带、谁也不说。
趁天地灵气还足以布下法阵，我带了大哥来，这里我提前布好了灵阵。
大哥是最强的，我从没赢过他。
一进阵中，大哥脸色好像变了一些，我以为陷阱被发现，吓得心脏停了半拍。
“老三，这里风景真好，绿树红荫，尤其是好像进了这里，世界好像变清爽了，只剩风、水、树叶的声音，真是风水宝地啊！”
可我这就是屏蔽感知的「障目阵」！
“老三，你天天偷跑出来，就是为了来这里玩？就知道吃独食，也不告诉哥哥！”
“哈哈，这不带你来了，大哥你在这树下休息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我跑出障目阵，找到仅在阵外三尺远的老四。
“老四！我找到了！看哥这脑子，怎么能记错了地方！切记，那树下的兽窝不好打，一定要一拳致胜！”
“oK了老铁！”
四号飞起一拳，打飞了树，打塌了坑，坑下火星四起，跑出一只满眼血红的妖豹来，被四号一拳打碎了肋骨，激起尘沙，什么也看不清。
“四弟天下无双！剩下交给我！”
我冲进去，大哥果然在里面，老四的一拳他也吃不消。
他看我来，伸出了手，想让我帮他吗……对不起，大哥。
我催动习来的还魂夺舍术，那是个邪术，要亲手挖出我和他的心脏。
我的手探进他胸腔的时候，大哥的复眼不住地动荡，疯狂释放的信息素令我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到他复杂的感情，手里的心脏，好像因受伤而冰凉。
互换心脏之后，我用大部分灵气来疗伤，这样就看不出我们灵气不匹配。
烟尘散去的画面，正好是大哥在救我。
“三哥！怎么还没出来……大哥？”
“妈的，我追着你三哥到这里，先被你打了一拳，你和他是同伙？”——证明这里没有灵阵，大哥能感知到老四，你没感受到大哥是你没注意，和障目阵没有丝毫关系。
“对啊，是同伙……”
老四背起手，翘起嘴，说话都小心翼翼。
“你们为什么去报官？”
老四：“啥？”
我顶着大哥的脸微微一愣，“你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是打猎……”
“你他妈有毛病啊！”我装作着急，手一抖，身体腰间的卷轴掉了出来。
我让老四装傻离开，然后拖着我的身体回到蚊族，给我的罪名是暗结朝廷销毁无上秘要——足以妖界除名的罪。
妈妈断不可能处刑老三，只能在族内质疑他。
但，先入为主。
只要老三不承认，这个罪名就有争议。
那至少有一半人在骂他之前会犹豫。
但大哥从头到尾未说一句话！
被全族质问、喝骂，竟一声不吭！
你反驳啊，你明明什么都没干！
不说是吧，想让老三名誉扫地是吧，好！
“老三……”我压下所有人的呼声…其实也不多，因为他们也不相信我是那种人。
“你怎么不说话，你有苦衷吗？我们可以帮你压下来。”
“大哥！”
三号突然张口喊道。
我不知为何。
他怎么会这么称呼我？
我托梦把大哥说服了？？？
“我只想族群平安，我何罪之有啊！”
一句话，承认罪行，但不认罪名。
高。
至少蚊族无人能谴责他。
妈妈命我把他押下牢内，但第二天，他便没了踪影，只剩地上的半颗精核。
“半颗……剩半颗来续命，半颗扔下，是嫌弃我吗？”
没人知道他怎么跑走的。
我也不知道。
……
我把这些告诉了妈妈，在那妖族濒临沉睡的年代，她举全族寻了我的身躯整整三年。
我第一次见妈妈哭得如此伤心，竟是为我。
我第一次知道妈妈多么爱我。
我享受这种感觉，我的身体被母亲纪念，我的灵魂被母亲夸赞，但我时常会想大哥到底在哪。
我开始偷偷地找，丝毫不敢动摇，从那时寻到狼王发出集结号令，寻到新盛世，毫无音讯。
那一刻，公子一座肉山打得全族绝望，弟弟们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我……配吗？
我只是个小偷罢了。
我不是你。
那一声声大哥曾经多么令我陶醉，如今却像我疯狂跳动的心脏毫不停歇——
如果是你会怎么样？
你一直是我们的希望，我会和他们一样在后方支持你，把一切寄托给你。
你在哪？
你还活着吗？
你愿意来见见我吗？
思绪随大哥的身体一同淹没火光。
我已经后悔百年了，你还恨我吗？
我已经想你百年了，你还恨我吗？
如果我向你道歉，你会原谅我吗？
我对你忏悔那一切，你会原谅我吗……
呵，好熟悉啊。
呵，如果忏悔管用的话。
……
……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