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河流,恢弘浩荡;春雨秋风,温润清泽。凡存在,便各有用处,各有道理。”
——大陆简史·批注版。
自打十余年前,陈落在红楼上空与父亲死战、败走东海后,六号院就再也没人住过,空空荡荡惨惨凄凄。
四年前陈落去西海秘境接儿子返回陈家时,倒在院中短暂落脚,但也没过夜。只是小坐片刻,追寻过往的记忆。
不过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有专人负责打扫,进而当陈九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屋时,并没有发现遮挡家具用来防尘的白膜。
整个客厅,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别墅的装修风格有些复古,一踏入其中,仿佛穿越回了过去的时光。
目光所及之处,深色的红木与淡雅的米色相互映衬,营造出一种沉稳而优雅的气质。
那些精雕细琢的红木家具,是整个空间的点睛之笔。不去谈它们的实用价值,而更像是一件件艺术品,展示着工匠们高超的技艺和无尽的创造力。无论是线条流畅的扶手椅,还是雕刻精美的屏风,都让人为之惊叹。
陈九环顾四周,点点头满意道:“陈落的眼光还不错嘛。”
时隔十六年,第一次回到真正意义上的家,陈九其实并没有太多感触。
对他来讲,心安处即吾乡。
心安,在哪里住都可以,茅草屋也好,大别墅也罢,区别不大。
陈九推开卧室门简单扫了几眼,里面窗帘紧闭,家具上封了膜阻隔灰尘,大概是很久不曾进人,负责卫生的也不敢擅入卧室打扫。
他决定回头让李安之带人来检查检查。
窃听器、针孔摄像头什么的,虽然听起来卑劣,却异常好用。
另一侧的床头柜吸引了陈九的注意力,因为下层的那个抽屉,露出来一道缝,显然是人有意为之。
他皱着眉缓步凑近,拉开抽屉。
不出所料的有东西。
一封纸张有些灰潮的信。
陈九猜出了写信人是谁,面无表情的打开阅读。
除了那个男人,还能有谁呢?
“择欢,请原谅我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你。因为这两个字,本该是你的名,可我当年倔犟,非要用‘九’字做名,觉得简约大气,为此还和你母亲吵了一架,呵呵。抱歉,废话似乎有些多。”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肯定已经狠心离开陈家,远赴东海。我就是这样一个软弱的人,总想着能事事皆如意,两全其美,可到最后,必须得舍下一头。当年,是舍下你的母亲。现在,则是你。”
“我不想再说什么抱歉的话,因为那样毫无意义。”
“也不知看到这封信时候的你,多大年岁了?但肯定已经成功从红楼中走出,很了不起。我年少时也在里面待过,所谓金刚体魄,就是在那几年中磨练出来,因此深知其中艰险。”
“呼…每每想到这一点,我总是不太舒服。我陈落的儿子,本该口衔明珠降临,恣意纵横世间,随心所欲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何至于被迫沦落到这种境地?呵呵,思来想去,还是怪我自己罢。”
“年前,父亲将我召回陈家,说了你的存在,那时我心中百感交集,悔恨、懊恼、悲伤皆有,可更多的还是怀疑、不可置信。”
“最终,我仍是选择接受这个任务。无他,仅因为涉及到你,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亲自过去看看。”
“当时我下定决心,如果是有人借此做局,我会选择不惜一切代价,杀掉所有幕后主使者。可倘若你的存在是真实的呢?那么,我将不惜一切代价的带你返回陆地。”
“于西海远洋年余后,终见陆地终见你。只一眼,我就知道一切皆为真实。那种近在咫尺、血脉相连的感觉,几乎崩断我的心弦。”
“接下来,我带你返回陆地,期间说了很多话,经历了很多事。”
“于是,我开始后悔。”
“我想要把你留在身边,去他妈的阴谋诡计,去他妈的天下大势。”
“可也正是那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让我明白,自己所求不过是幻想罢了。”
“其实,你的性子不像我,同样不像你母亲,你比我们都更加决然,认准了的事情,死不回头。”
“你出来就是为了给自己母亲复仇,为了算清当年那些账,而我这个混蛋父亲,又有什么脸面去阻止呢?”
“放任自流吧,由着你去吧。”
“因此,我还是遵守了与父亲间的诺言,把你交由他来培养。”
“可这并不代表,我不后悔。”
“诚如先前所说,少年郎本该醉卧清风明月中,凭什么肩挑忧愁苦难?”
“这份责任与义务,不该由你来承担。”
“那时候我常常想,假若你不管不顾的说上一句:父亲,帮九儿报仇。我会如何自处?”
“答案是,我同样不管不顾,大闹一场,生死随命。”
“你心觉敏锐,肯定知晓我这份看似画蛇添足的心意,可你从始至终都未提过。”
“我很欣慰,亦很难过。”
“今天留下这封信,是想告诉你,未来的岁月里,如果有天突然觉得累了,请与我说。剩下的,我来。”
“这是发自内心深处,一个父亲、对儿子最单纯的爱,无关乎其他任何东西。”
落笔。
陈落。
少年安静看完,面无波澜。
手心涌出黑暗一闪而逝,吞没纸张。
可怜天下父母心。
——
——
二号院中,在陈九与束芯走后不久,陈曦遥遥望着窗外,觉得这么拖下去,总归不是个事儿。
他想了想,拿出电话拨通,吩咐道:“让赵传久进来。”
初夏的太阳已经有些晒人,赵传久一夜滴水未进,早上又罚站几个钟头,身体倒还扛得住,问题不大,但嘴唇已经干裂渗出血丝。
收到命令的管家出门吆喝赵传久进屋,同时小声提醒道:“你和陈总之间的那些事儿,我虽然了解,但不敢妄下定论。只能和你说,既然来了,态度得诚恳些,有错就认挨打立正。哪怕待会陈总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你也要忍住。”
赵传久微笑道:“明白的,您的好意我心领。”
陈家二号院这么些年向来如此,只是不同于别家,在这儿,扮黑脸的是主子陈曦,唱红脸的,反倒是他这个管家。
进屋之后,赵传久看着房间内熟悉的景象,心下暗叹:物是人非呐。
他也曾在这栋宅子中,与陈曦把酒言欢酩酊大醉。
“呼……”
男人望着陈曦靠坐在沙发上的伟岸背影,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伸手掸了掸衣衫,满脸肃然砰然跪地。
头颅紧贴瓷砖,发出一声闷响。
他沉声道:“赵传久给您请罪来了。”
陈曦顺着声音转头望去,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却没说让男人起身。
他淡淡道:“我让你进来,不是为了看你如此作态。”
赵传久的声音有些低沉,说道:“传久明白。只不过,这是应该的。”
陈曦沉默了会。
许久之后,脸上浮现出一抹追忆往昔的缅怀之色,语气有些嘲讽道:“我等了四年。”
赵传久没有抬首,额头触着冰凉的地砖,渗出的鲜血有些温热。
他说道:“传久同样犹豫了四年。一直不敢来,不是因为恐惧什么,而是心中有愧,无颜见您。”
陈曦轻笑道:“现在又敢了?”
赵传久回答道:“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让我明白一个早就知道、却不愿意面对的道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归根结底,我赵传久这一家子的性命,是得益于您的收留,才勉强活下来。”
陈曦点点头,说道:“九儿刚才也来了,你看见了吧?”
“我本以为,你们两人是在唱双簧,合起伙来我这儿扮红白脸了。”
“所幸,并不是。”
“九儿说了跟你意思差不多的话,两不相帮两不干涉。这让我很欣慰,他总算没有混球到头,帮着外人来算计他二叔。”
一边说着,陈曦起身走到男人身旁,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平静道:“说出来你们可能觉得我冷血,可在我这里,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感情,都是有价值的,能换算成实打实的金钱,或者说资源。”
“当年你赵传久,以及你的妻儿,因为我逃过一劫,重获新生,这当然是天大的人情,可落阳镇那座基地,同样非你不可。在那个过程中,你所替我创造出的收益,早就抵平了这几条命。”
“你今天的态度,又抵平了四年来的懦弱、怯畏。”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我两不相欠。”
赵传久再次拿额头重击地面,沉声道:“不管您的账怎么算,可传久自认为永远欠您。不敢说以后任您差遣赴汤蹈火,可但凡有用得上传久的地方,我必定尽力而为。”
陈曦扶起他,洒然一笑道:“俱往矣。”
“晚上一块吃饭?很久没跟你喝两杯了。”
赵传久低下头,藏住有些发红的眼眶,重重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