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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很快就因为房琯求情一事而遭到贬谪,官印都还没有捂热,很快就被贬到了华州,任司功参军。

他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终究只是自己狂妄的一句口号,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一个可笑的理想。

他从不是什么治世之能臣,哪怕顶着一个京兆杜氏的名头,他也只不过是这世间庸碌的一员,除了出身好点,和普通老百姓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但百姓之中,有人擅长耕作,有人擅长冶铁,有人擅长捕猎,有人擅长经商,各行各业,各司其职,于是有了那段梦幻般的繁荣记忆。

而他杜甫又擅长什么呢?

他此时忽然明悟了,他从始至终,所擅长之事,无非只有一种——

写诗啊!

写百姓颠沛流离的苦,写人间妻离子散的痛,写那虚假盛世下,那些真正的人!

除了自己,还有谁会为这些无辜又可怜的人们发声呢?

奔赴华州的途中,他离开洛阳,历经新安、石壕、潼关,夜宿晓行,风尘仆仆。

更是亲眼目睹了山河破碎,百姓颠沛流离,所经之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而即便后方的百姓已是如此惨状,前线却依然战事不休,郭子仪和史思明的大战,动用了超过二十万大军。

要知道兵法有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二十万大军的征伐,背后要征发多少青壮乃至于老人,沿途充当辅兵、运粮运物资,甚至在战事危急时,被派到最前线充当炮灰……

杜甫心有不忍,写下了在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三吏三别——

即《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新婚别》《无家别》和《垂老别》!

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杜甫用他的笔,记录下了这些珍贵而又沉重的历史片段。

白发苍苍的佝偻老者,也要拄着拐杖,在老妻的恸哭声中,眼含热泪,告别安稳了一辈子的家乡,踏上注定无法回来的凶险旅途。

暮投石壕村, 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 老妇出门看。

为什么连年龄这么大的老者都要被征发去往前线战场呢?

原来是因为家里的壮丁,他们的儿子,早就已经被派往了前线,并且其中两个已经战死,家里只剩下一个还在吃奶的小孙。

若老者不去,谁又能补上他们家空出的兵役名额呢?

去了,尚且还能让老妻和幼孙,能在家中勉强度日,若不去,只怕连这卑微苟活的希望,都会被如狼似虎的官差剥夺!

一男附书至, 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 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 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 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 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 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 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 独与老翁别。

昨夜才举行婚礼的新婚夫妇,第二天一早,丈夫就被兵丁抓去了前线,从此夫妻二人不知是否还有相见重逢之时。

结发为君妻, 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别, 无乃太匆忙!

君行虽不远, 守边赴河阳。

当青壮都被抽调一空后,农村里又剩下一副怎样的光景呢?

我里百余家, 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 死者为尘泥。

贱子因阵败, 归来寻旧蹊。

久行见空巷, 日瘦气惨凄。

但对狐与狸, 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 一二老寡妻。

杜甫的三吏三别,写尽了人世沧桑,把底层百姓的悲苦与凄凉,描写得入木三分,哪怕只是捧着书卷读,都忍不住心里发寒,倍感绝望。

杜甫痛恨这个乱世,也羞于再面对自己的官身,于是他半途请辞,再次成为一介布衣。

平生独往愿,惆怅年半百。

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

可能,他在这哀号遍野的世间,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决定自己官位的去留了吧。

或许只有这样,做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让自己能够和布衣百姓站在一起,才能稍稍缓解杜甫内心的悲痛与无助吧。

他生为京兆杜氏之人,上不能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下不能保一方平安,给黎民以安宁。

杜甫惭愧!

而正是这份惭愧,让他由凡入圣,真正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没了官身,杜甫也难以在长安维系生计,于是携家人去秦州投靠亲戚。

他在秦州思念故乡,于是写下了——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但寄人篱下,靠人接济的生活,终究不是安稳长久之策。

随着时日的延长,杜甫的生活也变得愈发窘迫,甚至在最落魄的时候,身上就只剩下了一文钱!

说是家徒四壁,身无分文也一点不为过。

而更雪上加霜的是,杜甫还在秦州患上了疟疾,病魔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消瘦得如同一支竹竿,眼看一阵风就能把他折断。

杜甫自认为时日无多,于是开始不停给友人写信,高适、岑参、严武、李白……

待到身体稍稍好转,他又不得不离开秦州,去往蜀地谋生。

若杜甫回顾自己四十八岁这一年的经历,估计都会觉得这一年实在是太苦了。

从草长莺飞到大雪飘零,他四次迁居,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浪子,带着一家子浪迹天涯。

悲风为我从天来!

但若是站在一名后来人的角度,站在一个读者、一个观众的角度,你又会觉得,这一年的杜甫,足以封神!

从夏天的《三吏三别》,到冬天的陇右组诗,几乎字字珠玑,篇篇神作。

这一路走来,是杜甫充满苦涩的渡劫之旅,也是他千锤百炼,脱去肉体凡胎,真正思想成圣的登神之旅!

于无声处听惊雷!

就是这么一位年近半百,却早已两鬓斑白的老者,布衣草鞋,穿过风雪山川,越过大江大河,把脚下丈量过的每一寸土地,亲眼目睹过的每一个故事,都纳入他的笔墨之中。

一支笔,一世人,写尽人间万座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