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彦很警觉地没有说话。
他对着陈筠,陈筠也紧紧地看着他。他的眼瞳里燃起的火焰,把那张如陈渡的脸烧得更有他的疯狂。
“公公,你懂得吧?你手底下那些宫女,不也是这样的,听你呼来喝去的,你喜欢这种感觉吗?你应该理解我吧。”
他逼问着。
方彦摇头:“殿下。奴才不明白。奴才和其他人,不过只是命令和被命令而已。”
陈筠凑近打量他。
他想要的赞同,现在好像也没有那样迫切地需要了。
方彦,已经长得比他高一点,然而卑躬屈膝,微微弯腰,显得比他更矮。他们两个,额头就快挨着额头,他离得越近,方彦的头就越低,好像面对的是一只鹰,随时准备露出自己的脖颈。
忠诚。
很乖巧,而且很谨慎。
很顺从。
陈筠懂得他父皇为什么这么喜欢他。
方彦总是跟在他身边,除却生活起居,他几乎方方面面地参与着。他是陈渡派来的人,一直尽职尽责地跟在他身边。陈筠一想起这个,就感到他也是一个可怜人了。
没有自由,他一个太监,能有什么?
陈筠笑一笑:“谁明白呢?你猜慕容锦明不明白?他之前就一直和皇后不清不楚,现在又这么严密地看管她。他想做什么?”
方彦又摇头。
他没有义务,也没有兴趣掺和慕容锦的私事。控制皇后,对所有人都好。然而这种话,就算说给陈筠,他也不会懂。
聪明人,不应该把任何软弱可怜的人视作善良的人 ——一个人性子再软,身世再惨,他也顶多只能算是可怜。可怜与可恨之间,只隔了薄薄的一层窗户纸,画着他们被人揉捏把玩的路上,不一定会生出的坏心思。
阴沟里的老鼠还怕猫呢?又有什么好坏之分?陈筠就是这样的老鼠,这样的人。
方彦警惕他,而陈嘉沐,深深地犯下了这个错误。
一个不明显的陷阱,让她一脚踩进去,踩到软绵绵黏糊糊的恶心东西了。
她醉得头昏眼花时,勉强看见陈筠的影子。他站起来了,遮住了宫灯的光亮,细长的身影贴着陈嘉沐的身子流过去,泥鳅一样晃动。
他小声叫她:“皇妹?皇妹。”
陈嘉沐的哼声作为一种即将睡去时的反应。
她并非对陈筠完全坦诚,有时很厌烦他,有时又不得不包容他。想起他是个傀儡,她就感觉这人实在太惨了。在方彦面前,对着陈筠,她倒是愿意做一个听话的皇妹,至少让他不至于两面受难。
但是,连这样的好心都是错的。
她身上一轻,感觉是被人抱起来,或是被抬起来,耳边随即响起来方彦的声音:“殿下,驸马……何钊派人来寻公主了。”
再之后的人声,都变得很模糊。
陈嘉沐恍惚中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浓重的黑,桂花香气萦绕的甜梦。她的脸颊因着醉酒变得很热,但很快贴上来冰凉细腻的皮肤。
她睁开眼了。
她的眼睛上覆着一只手。
睫毛扫过他的掌心,让他下意识地把手缩回去,紧收着。陈嘉沐顺着他的动作望过去,看见一抹白。
她进宫时也见过一抹白。
那是在宫中快步离去的娘娘,坐在她床边这一位,却是静的。
安静的,但是突兀地能把黑夜破开一角,刀刃一般的锋利白色。
她听见他小声叫她:“公主。”
是方彦的声音。
“奴才热了些醒酒汤,但您一直没醒。”那边传来碗碟碰撞的脆响,“您要喝一点吗,至少头不会痛。”
陈嘉沐本来是不头痛的。但他这样说了,她的头好像真的疼起来,神经在她的脑仁里跳,一下一下地堆积着。
她说:“喝一点。”说得很有气无力,好像随时会再睡过去。
陈嘉沐以为自己很清醒了。
她像在做一个清明梦,但不是知道自己做梦,而是知道自己醒着。醒着,四肢却不听她的摆弄。
她要坐起来,得方彦伸手扶着她,架着她,她的手臂挂在方彦的脖子上,被他搬动,靠着枕头坐着。
他身上有一种很芬芳的花香。
陈嘉沐说:“你用了桂花油吗?”
方彦摇头:“没有。”
陈嘉沐很幼稚地生出一点不信,一点捉弄,她笑意盈盈,去握他的脖颈,然后是一张尖尖如狐狸的脸。
她凑过去,问他:“我呢?我用的是桂花油,桂花酒,怎么样?”
方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尽数吐出。
他的身体,逐渐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