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自己做皇子的时候受过许多欺负虐待,就要回避兄弟彼此的争斗,只去培养一个人。
现在被他培养起来的人已经死了。
方彦伴在九皇子左右,深刻知道他是个懦弱的小孩子。如果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算得上是听话,长相也勉强算得上标致,浑身上下,力气是不缺的,智慧就难说了。
他当然知道慕容锦想找一个蠢人。
用过晚膳,也照例读过书,九皇子要出门赏月。方彦跟在九皇子身后,听他很小声地叫:“青俞公公。”
方彦太久没听见这称呼了。之前他不太爱叫他名字,说话就是说话,不会叫人的。
他嗯一声,跟上两步,看见他眼角有点泪花,问:“我父皇是不是已经……”
方彦知道他想问什么,打断他说话:“没有,昨日不是刚去看过?皇上很好,不过是体弱,多觉而已。”
陈筠不再问了。
自要替父皇上朝开始,他就再没见过和他一起玩的几个下人,殿里服侍的太监宫女,能换的都换了,身边唯一听他差遣的,只有方彦。
他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心里再怎么知道方彦靠不住,可能是来害他的,但一有事,他又忍不住要跟方彦说。
一天两天的,他还有点愧疚,过了几日,想到方彦是他父皇信任的人,又安慰自己,觉得他是父皇专门安排来辅佐他的了。
他夜夜都要赏月,这么多年形成的一个习惯。做皇子时,他不必起的太早,在庭院里喝点清酒,能看半个晚上。
但最近他日日起早,就只是喝些茶水,当赏过了。
陈筠赏月前要沐浴更衣,有脸生的下人给他端两盘干果点心过来,又有热乎乎一壶茶,香甜非常。方彦用银针试了茶水,手指一错开,那针尖擦着他的骨节过去,穿出细细一道血线。
陈筠看他皱眉,瑟瑟问:“青俞公公,是吃食有什么问题吗?”
方彦说没有。
他对待陈筠,像在哄一个刚会说话走路的小孩,十足的不耐烦。
陈筠习惯了,他端起银杯,往里看,清澈茶水里晃荡的破碎的月亮,很弯很薄,只给杯口边缘轻轻镀一层光亮。
他手一动,那月亮就像杯沿聚集的浮沫,万分脆弱。
他不想喝了,勉强抿了一口,没有感到温热,好像冰冷的月色流到他身体里,变成几滴泪:“我的几个兄弟已经死了……青公公,您是送他们出京的人,他们的陵寝,是不是很冷,很凄凉?他们也能看见月亮吗?我以后死了,也能在那里看月亮吗?”
方彦被他烦得想吐。
对月思愁,古往今来不失为一种习惯,但陈筠夜夜如此,简直比公鸡打鸣还要准时。
他是不能读书的,方彦确信:只要陈筠稍稍读了一点书,就会变成一个只写酸诗的文人,用他芝麻丁点的才华,产出许多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句子来。
方彦更觉自己是在哄孩子:“皇陵修建得很好,华贵,宽敞,他们在那里不会受苦的。”
至于寒冷凄凉,他就不好说了。陪葬的确实没有,但死状都那样支离破碎的,估计自己也能陪陪自己。到时候等陈筠死了,埋进去,指不定要被吓成什么样子。
方彦想到这人眼泪狂飙的样子,有些想笑,但在悲伤的陈筠身后,他憋住了,努力绷着嘴角,手指往流血的伤口上一按,沾了很多温热的血。
陈筠又呷一口茶。
银杯很小,已经见底,于是茶水下又升起一轮滚圆的月亮,他的眼泪水落在里边,把这轮月亮也打碎了。
“我自小和我的几个兄弟们没什么交流。他们很看不起我,也并不爱我,父皇的几个儿子,我的长兄已经比我大了许多岁,小时候我跟在他身边,连他的腰都不到,他走一步,我要跑很多步才能跟上……”
他又自顾自陷入到回忆里去。
方彦已经听得耳朵生茧,神游天外,低头看看自己满手的血,淋漓地往下流淌,轻轻一挤压,就有被针重新戳破的疼痛。用指甲抠开,是皮连着肉,界限分明。
陈嘉沐给他点耳孔的时候,就没有流这样多的血。但他将那耳坠放起来一阵,耳孔长好了,自己捅开的时候,就又流出很多血来。
好像这具身体只有让陈嘉沐伤害才不会排斥,他自己是摆弄不明白的。
“青俞公公?”陈筠不会放他发呆太久,“我想回宫了。”
他把一杯茶喝完了,规规矩矩摆在碗碟旁边,手放在膝盖上,乖巧听话的样子。
方彦说:“九皇子,稍等片刻,屋内的下人在熏香。”
他准备去收桌上的东西,手在袖口处擦了几下,伸出来,掌纹是暗红的。
陈筠说:“我知道。青俞公公,您上次带我去见国师是为了什么?他一句话也没和我说。”
方彦说:“是他想看看您,殿下。”
姬空每到这时候就开始装聋作哑了。
他已经辅佐了两代人,然而这两代人没有任何一个让人省心的,人到了这个岁数,很难再有什么动力去关心国事。
至少有一点陈渡或许没说错,他是个老不死的家伙,已经活了太久了。
方彦收好桌上的东西,要随陈筠回寝殿歇息,走在他身后半步,突然意识到陈筠只比他高一点点。
陈家人也真是很有意思,能生出陈清煜那样满腔恨意的人,也能生出陈筠这样呆滞得有些傻气的孩子。
但不是一直想着别人的好就能忽视他们坏。
方彦将他送入寝殿,看他利落地回床上歇息,嘱咐人把他看好,自己转身往琉璃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