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西市,同样的看客,同样的断头台。
三个月前,权奸刘瑾在此处千刀万剐。
三个月后,顾钦烽也将在这里身首异处。
此次行刑,由内阁首辅李东阳亲任监斩官,大内护卫谭中平宗凌飞随同左右。在旁人看来,顾钦烽一介草民能得到朝廷如此重视,也算死而无憾了。
但顾钦烽本人是这样想的吗?
此刻,顾钦烽跪在断头台上,身子被五花大绑,满头乌发随风飘逸。那身囚服像纸一样薄,怎挡得住京城的凛冽寒风。
他回顾平生,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深陷绝境了。但他明白,这一次与以往不同。
从前虽屡次犯险,但身边总有贵人相伴。扬子江畔有薛四叔舍命庇护,逍遥镇中有师傅运筹帷幄,终南山下有云逸道长出谋划策,宁王府内有铃儿生死相随。
而如今,他只能独自一人面对这刺骨的寒风、冰冷的刀刃、无端的唾骂。
顾钦烽怕死吗?应该是不怕的。
自打他踏入江湖,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然而,丈夫不畏死但应死得其所,这一点他做到了吗?
为了一个不是仇人的仇人,进行一场明知必败的刺杀,最终落得个身名俱裂的结局,这样死真的值得吗?
那顾钦烽后悔吗?或许有一点。
但这点悔意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尘世的留恋。
十二年前在扬子江畔,他能坦然赴死。因为彼时他刚刚目睹所有亲人罹难,那颗幼小的心灵已经万念俱灰。
可十二年后,这个世界已有了他爱的人,以及爱他的人。人一旦深陷尘网,他的生命就不再只属于自己。
日头徐徐移向中天,这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刻。
对于台下的百姓来说,这是冬日里最舒服的时刻。可对顾钦烽来说,这将是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刻。
李东阳看着日晷的指针走到午时三刻,然后颤颤巍巍地拿起一枚令箭,旋即放了回去。
他看起来十分沉重,满脸皱纹被挤成一道道深壑,那只苍老的手拿起、放下、拿起、放下......往复数次。终于痛下决心,抽出一枚「斩」字令。
令箭一掷,手起刀落,全场鸦雀无声!
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娇喝:“且慢动手!”
马蹄声碎,北风声急。一把飞刃破空而至,不偏不倚正中刽子手右腕,那口鬼头砍刀应声掉落。
正当众人惊愕之际,一匹骏马飞奔而来,一道倩影腾空而起!
监斩士兵想要阻拦却力不能及,谭宗二人有能力制止却没有出手。
顾钦烽抬头惊望,却见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此生挚爱——唐铃。
唐铃跃上断头台,三步并做两步,一头扎进钦烽哥哥怀中。
顾钦烽悲喜交加,喜的是临终前还能见铃儿一面,悲的是铃儿之命也难保矣!
想到此处,心中顿时方寸大乱。
“铃儿,你怎么回来了!此处危险,你赶快走,走的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头!”
唐铃的眼眸早已被泪水淹没,想要说话却泣不成声。她紧紧抱着顾钦烽,用行动告诉爱人。
“我不会走,死都不会走!”
就在这时,谭中平的声音隔空传来:“唐姑娘,你单枪匹马来劫法场,未免太托大了吧。”
唐铃抹一把眼泪,正色道:“你错了!我不是来劫法场的!我是来陪钦烽哥哥一起死的!”
顾钦烽早已猜到她的意图,但当亲耳听到这句话时,心中还是五味杂陈。既有酸楚也有温暖,眼中的泪水也是苦中带甜。
他朗声道:“谭护卫,你我虽有大仇,亦曾患难与共。我临死前只求你们能放过铃儿,顾某到九泉之下也会感念你的恩德!”
唐铃急声打断:“顾钦烽!你当我唐铃是何人!我既然决定随你出川,心中就唯你一人,你若不在人世,我又岂能独活!就算他们不杀我,我也会自刎而死......可我怕咱俩死不到一块儿,到了黄泉路上寻不见你,还不如在这一起死呢,呜呜呜......”
顾钦烽深情的望着唐铃,用平生最温柔的语气说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天上地下......你我永不分离......”
顾钦烽潸然泪下,那颗坚如顽石的心终于被爱人融化。此刻一切都晚了,又似乎刚刚好。
在这冰冷的断头台上,神仙眷侣相互依偎,用热泪温暖彼此的身躯。
此情此景,感天动地。围观百姓无不动容,李东阳和谭宗二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宗凌飞道:“李阁老,你看......”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罢......罢......罢,就成全他们吧。”
说罢,李东阳又掷出一支令箭。可不待令箭落地,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旌旗桌案被吹的七零八落,法场内顿时乱作一团。
倏忽!银龙腾空,长虹贯日,一杆霸王枪瞬间开出一条血路!
操枪之人高大魁梧,身姿矫健,虽然穿着一件破灰袄,却难掩豪迈气概。其貌威风凛凛,其神英气勃勃。
好似活霸王,又如真子龙!
不速之客横空出世,瞬间吸引了千万双眼睛。顾钦烽先是惊愕,又是兴奋,最后竟热泪盈眶。
“项二叔!”
此人正是红茯山庄四大家臣之一的项归田,如今已年近花甲,风采却不输当年。长枪开路呼啸前行,凡夫俗子谁人可挡!
可谭宗二人不是等闲之辈,又岂能放任他横冲直撞。二人飞身上前,死死拦住项归田去路。
“是你!”
“是你们!”
项归田凝望着二人的眼睛,思绪拉回到十二年前那个夜晚。当晚发生的所有事都深深的刻在他心底,虽时隔多年却恍如昨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项归田挺起长枪大步上前。
谭中平双掌齐出,扛住正面攻势。宗凌飞身形一晃,攻其侧身软肋。
三人都是绝顶高手,招式不留丝毫破绽。谭中平和宗凌飞以二敌一,稍显从容。然项归田有长枪护身,二人也难以速胜。
项归田本有十分功力,如今再添一分复仇之火、一分救主之急、一分雪耻之恨。战力倍增,气势大振,一杆长枪舞的虎虎生风,竟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三人缠斗数十合不分胜负。
唐铃见远处酣斗正急,想趁此时机解救顾钦烽。可顾钦烽身上绑的是镔铁重链,铁链连接处皆被焊死,任她用尽浑身力气也无法扯开。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时,人群突然响起一声大喊:“莫让犯人跑了!”
声音还未散去,台下官兵就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唐铃大惊,忙掏出三枚飞镖。
嗖!嗖!嗖!
三声惨叫传来,三副身躯倒下,可其余官兵并没被这三枚飞镖震住。他们不相信一个黄毛丫头能有多大能耐,如今正是立功的大好时机,岂能让旁人抢到前头。
眼看汹涌黑潮越逼越近,唐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心想:“我身上的暗器已然用尽,岂还有招架之法?难道大风大浪都过去了,到头来要死在这些无名小卒手里吗?”
正当她深陷绝望之时,一股浑厚气浪从身后席卷而来,瞬间掀翻十几个官兵。还未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三位老僧已翩然落地。
一僧落到顾钦烽身旁,随后双手握紧铁链,运起真气用力一扯,那条镔铁重链迸然断裂。
另外两僧杀入敌阵,拳拳生风,招招致命,断肢残腿上下翻飞,鬼哭狼嚎此起彼伏。
宗凌飞见断头台上哀嚎不止,赶忙抽身前去助阵。可刚跃至半空,忽见东北方火势大起,一道浓烟直冲天际。
那是皇宫方向!
宗凌飞疾呼:“四哥,别打了,赶紧回宫护驾!”
谭中平猛轰一记重掌,随即后退三丈拉开身位。他不等项归田追来,纵身一跃向皇宫飞去。
项归田怎肯罢休,正要飞身追杀,却被顾钦烽出言制止。
“二叔,别追了,到此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