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找到了。
从第一封信开始看,第一封信,字写的很潦草,字迹极为潦草。
爹到了,爹想你,天冷了,佑儿添些衣服…
火烛清晰的照亮了每一个字,潦草,不工整的字。
京城好,有好吃的饭庄,南市北市都有,饿了,就去吃…
有好看的女娃,有大家闺秀,有小家碧玉,喜欢了,就去提亲…
府里的杀才们都是懂事的人,谁惹你了,他们知晓怎么做…
第一封信很长,足足三张,三张信纸上的字写的很大,歪歪扭扭。
第二封信,和第一封信相隔不到六日,内容相似。
爹想你,天冷了,你多穿衣服…
西关很好,儿郎们懂事,擒操练,爹不忙,也不烦,这是好地方…
西关很好,爹吃的好,穿的暖,爹是最大的,爹说了算,自在、清净…
西关很好,很好,很好…
第三封信、第四封信、第五封信…
齐怀武,并不是一个善于诉说的人,更不是一个善于问候的人。
那歪歪扭扭的,愈发变的工整了。
工整,不是因信,而是因写信之前,练了很多次,无数次。
日常的诉说,日常的问候,太过日常,日常到了根本无需领快马骑卒从西关将这一封封信件送到京中。
齐烨,泪如雨下,他猛然想起了“自己”也曾给西关去过信,去过很多信。
他诉苦,他埋怨,他无法理解。
他不想留在京中,不想与唯一的亲人相隔如此之远,不想脑海中慢慢模糊了父亲的模样。
齐怀武,总是在说服他。
他不是为了宫中镇守西关,甚至不是为了国朝镇守西关,他只是想要让齐烨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老爹说,南关,不足为惧,诸部一盘散沙,若作乱,他只需前往南关半年,便可让山林归顺。
老爹说,北关,不足为惧,国朝精锐皆在北关,固若金汤。
老爹说,唯东、西二地,为国朝羸弱之地,之兵,之关。
老爹说,国朝强,则东海之敌弱,国朝弱,则东海之敌强,天子若可令国强,东海不足为惧。
这便是他要镇守西关的缘故,若在京中,可守护齐烨,可若东、西二关受外敌攻伐,国门不固,京城不固,齐烨又何来的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老爹前往西关,因为西关有更多的敌人,更多的国家,那些国家之后,还有更广阔的土地,更多的敌人,更多的威胁。
这封信,也是老爹在众多信件中,唯一分析关外形势的一封信。
那时的齐烨,依旧无法理解,认为这个借口,这个理由太过牵强,牵强的就如京中的文臣一样,说出的话,写出的信,如此的空洞,毫无说服力。
也就是这一封信,令那时的齐烨,令还是一个少年的齐烨,渐渐厌恶,厌恶着在王府之中,独自对着一群只知杀人,只知赌钱,满口污言秽语,满面狰狞的下人们。
离开了王府,在京中,他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回到了王府,在府中,他依旧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他更厌恶风言风语,厌恶人们谈论幽王府,谈论为何从龙之臣中,没有太多存在感的齐怀武成为了唯一一个获封王爵之人。
他最为厌恶的是,宫中从来不表态,不解释,不告知天下人,为何齐怀武成为了幽王。
很久很久,齐烨再未回过信。
老爹的信,也越来越少了。
元日了,爹想你,爹和你娘亲就是元日相识的,爹,也想你娘亲了,爹有一幅你娘亲的画像,就在卧房床榻下面,也只有这一封画像了,爹留给你,佑儿思念娘亲了,便去看看,也帮爹看看,爹,有些忘记你娘亲的眉眼了。
春了,爹想你,爹想回去看望佑儿。
夏了,爹想你,爹想着回去看望佑儿,等着爹。
秋了,爹想你了,入冬前,爹一定回去,爹一定会回去的。
冬了,天凉了,添些衣服…
春夏秋冬,归来之事,再无提及。
齐烨又开始回信,信中,询问着,询问着太多太多无法理解的事。
无法理解齐怀武的食言,无法理解太多太多的事。
您是大将军,是大帅…
您为国朝立下汗马功劳,是孩儿最崇敬的人…
孩儿总渴望着效仿您,效仿您成为大将军,成为大帅,为国朝立下汗马功劳…
一年又一年,一封又一封。
齐烨总是问着,从问齐怀武为何不回来,变成了问为何不许自己去西关寻他。
问着,不断的问着,总是寻求不到一个答案,齐怀武所回的信件中,总是说着重复的话。
爹,想你了。
春,爹爹思念佑儿,我儿是否过的自在。
夏,爹爹思念佑儿,我儿是否睡的安稳。
秋,爹爹思念佑儿,我儿是否穿的暖和。
冬,爹爹思念佑儿,我儿是否平安快活。
春夏秋冬,思念,挂念。
齐烨,写出了最后一封信,很短,他想要一个理由,一个答案。
他说,已经没人谈论他了,没人谈论他,比人们议论他令他更加恼怒,愤怒。
京中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幽王府的存在,习惯了一个不知为何成为王爵的异姓王,习惯了一个不知所谓的世子,享受着不知为何获封王爵的爹爹所带来的优渥生活。
那封信,满是愤怒,愤怒时至今日,父王没有一个解释,宫中没有一个解释,愤怒着人们按照他们的想法去解读幽王府,仿佛没人解释,他们就可以胡乱猜测,并将胡乱猜测当成事实。
齐怀武,依旧回了很多信。
可这些信,齐烨已经不去看了,让旺仔随意扔在一旁。
他看腻了,也看烦了。
他还记得看过的最后一封信,只记住那根本无法理解的一句话。
纵观各朝各代,将门武功延续,几家得善而终,今何在。
无法理解,更是厌恶,烦躁,再不看信,再不读那春夏秋冬,再不想那思念与无奈,更是痛苦。
齐烨再未看过信,再未回过信。
齐怀武,也渐渐的不再写信了。
可齐怀武,只是不再给齐烨写信,而是给刘旺,给马夫,给管家,给好多人,写的越来越多,问的越来越多,只不过,齐烨都不知道罢了。
齐怀武,依旧了解着春夏秋冬,了解着齐烨的春夏秋冬。
齐怀武,并不期望齐烨了解他,他只要了解着齐烨的春夏秋冬就好。
信,很多,很多很多。
字,从潦草,到工整。
信上的字,只有春夏秋冬的思念,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担忧,挂念,欣慰,祝福。
书案旁,齐烨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爹,您一定很失望吧,您一定很失望!”
齐烨的泪水止不住的流淌着。
勾栏瓦舍,恣意妄为。
酩酊大醉,招摇过市。
策马狂奔,北市横冲直撞。
自称本世子,满口污言秽语,做京中最为人唾弃的纨绔。
齐烨终于想起了一切,一切的一切。
他不应抓那些贪墨官粮的官员。
他不应去见天子康止戈。
他不应去南地,去南关,去山林。
原本,他是可以离京的,可以去西关的。
为了去西关,为了寻父王,他耗费了无数心血,成为了最疯傻的世子,想要逃离这座城,最终,却又留在了这座他最为厌恶的城中,成为了一个“正常人”,不再思念,不再想着亲口去告知父王,自己,是如何度过十余载春夏秋冬。
将那一张张信纸存放起来,齐烨擦拭着泪水,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许久,足足过了许久,齐烨推开了房门。
“幽王,不会叛,我爹,不会叛,国子监,会死!”
院内,无人。
院外,许多人。
南庄,无数人,受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