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
日头西移,暖阳升上正空,我才瞧见了温嫔。
她是与巧芝一块儿来的,身后跟着鱼贯而入的宫女们,她柔声道:“都放好,小心些。先放好碗筷,再把紫参鸡汤摆上来。”
她招呼完,回眸时,目光正好和我撞在了一起。
一刹那,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是没想到我也在,不过她收敛得很好,又看向了张贵妃。
“贵妃娘娘,午膳已经妥当。”
张贵妃神色倨傲,起身抬手,巧芝立马过去扶住张贵妃,搀着她,坐到了上首的主位上。
“温嫔,你来给本宫布菜吧。”
她淡淡吩咐一声,也不去看温嫔,对我与瑛嫔道:“两位妹妹也入座吧。”
“是。”
我不动声色答应,眼角余光扫过温嫔。
她在人群中穿梭,招呼着宫女们忙碌,我见她如此,料想这应该是张贵妃早就吩咐好的。
既是打定了主意要磋磨温嫔,便也要做这些厨房里细碎的事儿。
正想着。
张贵妃那头端起面前的汤碗,缓缓吹了一口后,都还没喝,蹙眉就放了下去,不悦道:“太烫了。”
温嫔抿唇,刚想解释,巧芝也娇娇地阴阳道:“可不是?这汤看着没冒热气出来,其实是汤面上浮着一层油的缘故。”
“这汤,不仅油,还烫。温嫔小主做事也真是太不当心了一些,要是害得贵妃娘娘被这油腻倒了胃口,又给烫着了,该如何是好?”
温嫔陡然一惊,立即服身歉然道:“贵妃娘娘恕罪,是嫔妾疏忽了。”
她也不过多解释。
我想,多半因为解释了也没用。
张贵妃一向喜欢喝汤的,她的小厨房,自然对她喝汤时候的喜好,以及要注意的事情了如指掌。
今个儿温嫔过去,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无疑是底下的人看在眼里,故意不给温嫔说,叫温嫔出错,给张贵妃由头责罚。
温嫔出身大家闺秀,中馈庶务能懂得,得心应手,可这厨房里的事情,就不一定了。
毕竟年纪还小呢。
上回腊八节,我跟着淑妃熬煮腊八粥的时候,才晓得原来厨房里的事情,其实也是有着很多讲究的。
自古讲究君子远庖厨,大家出身的姑娘,也五指不沾阳春水,恐怕温嫔都已经事事小心,却还是被拿捏了。
果然。
淑妃看着温嫔低眉顺眼恭敬的样子,轻嗤一声,道:“原先看着还以为是个聪明的,没想到这般愚笨。”
“罢了,起来吧,这些事也不需要你伺候了。往后一个月,你记得每日都到本宫这儿来。想学管理宫务,还漫长着呢。”
温嫔的额头已经出了薄薄的汗水,她如履薄冰,低声应了以后,缓缓起身退到一旁,拿了帕子擦拭额间汗水,才落座。
“贵妃娘娘。”
我却是心里有些忍不住的,便道:“温嫔还小,自然不可能事无巨细都了解清楚。今日之事,固然是她做得不够好。”
“可人么,总是要慢慢磨砺的。贵妃娘娘身居高位,统领嫔妃,想来也会耐心教导咱们,不会过分苛责的。”
“这,也是从前大行皇后还在时,统御后宫的纲领,皇上也一向深以为然。”
我只能搬出先皇后和萧昱来了。
如此,张贵妃投鼠忌器,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自然。”
张贵妃挑眉,漂亮的丹凤眼斜斜地睥睨我一眼,不屑道:“本宫自会好好教导温嫔的。”
一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膳后,张贵妃要去午睡歇息,便也打发了我们几个人出来,瑛嫔懒洋洋的,只远远用嘲讽的表情看一眼我与温嫔,就自顾自离开。
我则是走到温嫔身边,拢住她的手,问道:“如何?今早贵妃可有刁难你?”
温嫔闻言叹息,语气里透露出无奈,道:“她让我看账本,都是陈年旧账了,有些地方有错漏,我也修改了。”
“交给巧芝后,贵妃大约是看过了,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巧芝回来以后,又说掌管后宫的事情,少不了厨房,要我去帮衬着看顾今个儿的午膳。”
“后来的事情,娘娘也知道了。厨房里,我细心闻讯,她们看似知无不言,实际上却这般算计我!”
她使了银子,待人也温和,本想着底下的人多少会帮她几分,谁知一个个的都是绵里藏针!
温嫔的话语里,带着隐隐的怒气,她旋即按捺,对我道:“娘娘怎的过来了?贵妃没刁难您?”
闻言,我含笑,回答道:“她倒是想。”
我想起巧芝被云珠撞倒在地上,扶着腰杆惨叫连连的模样,笑着道:“可惜,她没找到机会。”
听我说,温嫔不免羡慕,道:“娘娘的本事,嫔妾到底是差了些。”
“无妨。”
我温和拉过温嫔的手,拍拍她手背,道:“总是要慢慢来的。你也要记住了,贵妃宫里的,恐怕用了银子也使不上劲儿。”
“今天是个教训,往后更得仔细一些。你在她那学习宫务,受些苦恐怕也是常理,要是向皇上哭诉,只怕会被她倒打一耙。”
温嫔闻言,认真看我一眼,明白了我的意思。
宫务本来就不简单,温嫔要是才去了一两日就哭哭啼啼跟萧昱告状,张贵妃推脱说是温嫔自己不上心,笨得很,恐怕温嫔就适得其反了。
“唉,还是得熬。”
温嫔面有愁容,又道:“也不晓得淑妃娘娘在宫里怎么样了?云才人的病,也要好好调养呢。”
她们都不容易。
这日子呀,还得盘算着过去。
我亦是颔首。
不光是淑妃和云才人,还有长门宫里的姜采女呢,那儿据说铜墙铁壁似的,想来即使是有人想对姜采女做什么也是不成的。
她这一胎,必然能安然无恙生下来,而到时候……
孩子的归属,在这宫中,恐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了。
……
转眼,到了湖边。
岔路口处,我与温嫔话别,叮嘱她多多小心,要是遇上麻烦事,记得打发人来找我,她含笑应了,这才走。
与她分别,我与云珠漫无目的在花园里闲逛。
远处,似乎有栀子花。
含苞待放,只有小小的一串花骨朵。
看到这些花,我心头一跳,想起了莹雪。
她也没来行宫,留在宫里,每日去御书房学习,勤恳读书,傍晚时便会返回椒房宫里。
桂嬷嬷与我提及此事时,叹息不已。
“公主不似从前活泼了,眉眼间总有淡淡的愁色。虽然是成长了,到底是让人心疼的,唉。”
她长叹完后,补充道:“好在皇上下旨,让公主继续住在椒房宫里。从前先皇后还在时的陈设,也是不许人动的。”
“公主如今,每日回去后,都会到先皇后的灵前背书。她说,先皇后最希望她能做一个知书达理的公主了,她一定会努力的。”
想起这些,我不免红了眼眶。
那曾经是一个娇艳灿烂的公主,现在却收敛了许多,变得沉稳安静。
年幼丧母,对她的打击是很大的。
“云珠。”
我遥遥望着那些花,说道:“回头吩咐一声,让采摘一些行宫里独特的花,回宫送给公主吧。”
“先皇后从前不喜欢焚香,殿内总是放着各色花卉,清新淡雅。后来……”
她容颜有损,屋子里常年药味,便开始焚香了,殿内总是各色味道交织在一起,香料也愈发浓郁了。
莹雪其实是不喜欢那么浓重的香料的,可她没有法子,现在先皇后不在了,椒房宫又开始放着各色花卉了。
我想,莹雪是怀念曾经的皇后的,这也是我想尽的一份心力。
“是。”
云珠颔首应了,正要与我回去,便见前头盈盈走过来一行人,为首的是老熟人了,正是郑王妃。
而这回,她进宫时,手边上还牵着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看着约莫六七岁的样子,生得虎头虎脑,甚是可爱。
郑王妃。
看见她,我心里实在是没什么好感。
郑王夫妇与张家来往密切,王妃也时常入宫给张贵妃请安,他们两家人,几乎是穿同一条裤子的了。
要不是张不为清廉刚直不阿,两家这番来往,都不知道要引起宫里多少的猜忌了。
现在看见她,我心头一凛。
“郑王妃。”
我主动过去给她打了个招呼,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毫不收敛我的打量。
我早已不是从前的燕瑰月了。
以前人微言轻的燕瑰月,瞧见那些“大人物”的时候,下意识想要躲避,现在嘛,我已然有能够和他们掰手腕的资本了。
骤然遇上我,郑王妃也轻轻蹙眉,大概同样不高兴,不痛不痒喊一声道:“燕昭媛。”
而她身侧的男孩也喊道:“燕昭媛。”
果然是虎头虎脑的。
这男孩儿声音浑厚,就是瞧着傻乎乎不太聪明的样子,眼睛停留在我衣裳上面的彩雀上,好奇问道:“这是什么鸟儿,真好看!”
他问完,郑王妃就不悦地拉了拉他,道:“别胡闹!那是彩雀。”
“哦……”
男孩儿被斥责,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便不敢再说话了。
倒是郑王妃,气势一凛,笑道:“今日倒是巧了,本王妃来行宫,是想给贵妃娘娘请安的。”
“正好遇上燕昭媛,不如一路过去?”
萧昱来行宫,自然是带着一些宗室亲王和大臣的。
不然行宫距离京城有着足足一日的路程呢,想要议事也会十分不方便。
郑王作为萧昱的亲哥哥,自然也在随扈的一行人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