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晴空万里。
“清徽道长,昨日夏侯都尉并没有回来,怕是出了什么意外。”
尹雪走在山路上,说道。
他们一早上出发,登了一个时辰山,已经可以望见古朴的寺门。
“夏侯都尉是官方的人,此地有黑甲军围着。放心,他不会有事。”
张鸣轻声说道。
黑甲军虽然实力远不如小寒山寺,但是代表大晋皇朝,小寒山寺未到山穷水尽,绝不会与他们撕破面皮。
铛——
山上有沉闷的钟声响起。
有僧人在山顶齐声喊道:“南无阿弥陀佛!贵客临门,福慧广增!”
有一名黄袍僧人从山顶飞起,向张鸣等人的位置飞来,其双手合十,面貌清苦,年岁较大,声音却洪亮,远远传来:“贫僧慧济,恭迎灵枢观清徽道长!”
他的身上浮现青翠云松虚影,与山色连成一片,赫然是塑命境强者。
这慧济高调来迎,不是为了恭维灵枢观,而是为了……威慑!
小寒山寺在用行动表明,他们迎客的僧人都是一方强者,好让灵枢观掂量一下,这趟登山论法要不要夹起尾巴。
“慧济禅师,前方带路吧。”
张鸣丝毫不为所动,将其当做一个普通的迎客僧看待。
慧济微微皱眉,引领众人上山。
玄渡老和尚和虚慎小沙弥已经等在门口,迎道:“老衲玄渡,见过清徽道长。方丈师兄已经在菩提崖等候。”
张鸣微微颔首,他在情报里看过,菩提崖是小寒山寺的辩禅之所。传说小寒山寺的祖师爷就是在崖畔开悟。
“劳烦玄渡大师引路!”
一行人踏进寺门,穿过外院的拱门,向山势险峻处登去。
这趟上山,张鸣没有带上全部人。两名马夫和四名士兵,以及身上有魔功痕迹的苏檀儿被留在了寒门镇里。
很快一处峭壁出现在视野里。
峭壁之前是平地,有两棵菩提树立在两侧,枝繁叶茂。
“阿弥陀佛,老衲小寒山寺方丈玄慈,久候灵枢观清徽道长。”
白须白眉的玄慈方丈从静坐里睁开眼。
张鸣与之对视在一起,瞬间觉得这位小寒山寺的老和尚目光深邃,像是拥有看透人心的莫名能力。
他体内的命格雕塑微微震颤,将某种无形的力量抵挡在外。
“贫道灵枢观清徽,见过玄慈方丈!”
张鸣微微眯起眼睛,作揖说道。
只见玄慈方丈的四周还坐着三名面色苍老的和尚,对方见他望过来,合十说道:“贫僧玄寂。”“贫僧玄因。”“贫僧玄念。”“见过清徽道长。”
张鸣目光微动。
小寒山寺的情报里,除玄慈方丈外,有十三名玄字辈高僧,抛开死去两位,还有五人疑为阳神境强者。
眼前这三人恐怕就是其中三位。
“清徽道长,老衲已经收到拜帖,既然是为论法而来,还请对面落座。”
玄慈方丈开口说道。
他们坐在其中一棵菩提树下,对面就是另一棵菩提树。
张鸣点点头,走到对面坐下。
有小沙弥引导郭香和尹雪等人在外侧落座观礼。
不过,这还没有结束,又有一队身穿俗家服饰、蓄着头发的弟子登上山道,在外侧的石凳子上落座。
他们并不安静,边走边窃窃私语。
“出什么事了?我刚才看见慧济禅师飞出山顶,是有什么贵客来临吗?”
“我昨天看见黑甲军了,他们就围在山峰四周,像是在巡视。”
“恐怕是出什么事了,放心,有玄慈方丈等众位高僧在,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
玄慈方丈看一眼他们,介绍道:“清徽道长,这是东陵郡派在敝寺的俗家弟子。他们平日诵经参佛,陶冶情操,这次是特地过来涨涨见识。”
张鸣也看向他们。
这些世家门阀的子弟,还不知道自身已经成为双方的筹码。
“那个道士是什么人?怎么坐在对面?”
“好大的胆子!当今圣上崇佛抑道,他竟然敢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小寒山寺!”
“嘿嘿,看他的样子,难道是想与玄慈方丈辩论佛法?真是自取其辱啊!”
“……”
他们看向菩提树下的张鸣,眼露不屑。
领头的青衣公子向外张望,目光扫过郭香、尹雪,忽然眼睛一亮。
“这是哪来的女子,生得这般美丽?”
他暗暗想道。
旁边的一位瘦猴脸凑过来笑道:“怎么?齐公子感兴趣?要么我安排人跟着,晚间给你送过来?”
齐凌沉下脸:“休得胡言。”
但他眼睛却眨了两下。
尹雪修为精深,已经听到二人的言语,不由面露嫌弃的看他们一眼。
“原来此人就是齐郡守的小儿子,竟然会与小姐有婚约在身。”
她不自觉的握紧刀柄。
正在这时候,张鸣正了正神色,说道:“玄慈方丈,贫道今日既然登山,也曾递过拜帖,就不拐弯抹角,耽误诸位高僧的时间了。”
随着他这一声话语落下,对面的玄慈方丈和三位高僧眼眸微沉。
佛道之争,终于是开启了。
旁观的一众世家子弟眼见气氛不对,也连忙闭上嘴巴,认真倾听。
玄渡、慧济和虚慎三人则立在玄慈身后,静静观望。
张鸣继续说道:“世人都知道,当今圣上崇佛抑道。贫道添为灵枢观门人,在南陵城曾与小寒山寺座下的慧轮禅师起过争执,并失手将其斩杀。”
啪。
对面的玄寂禅师手掌一按,地面坍塌下一块,出声喝道:“放肆!”
围观的世家子弟更是噤若寒蝉。
这个道人实在太过嚣张,杀了小寒山寺的人,竟然还敢登门挑衅!
他们有些惊疑不定:“这道士究竟是什么人?”
张鸣不以为意的瞧玄寂禅师一眼,笑道:“大师息怒,其实贫道所斩杀的人里,不止有慧轮,还有玄苦、玄难,哦对了,还有一位……叫做玄净。”
这一句话就是真正的诛心了。
杀了人不仅不怕,还要欺上门来数点一番。
玄寂当即就忍不住,叫道:“贫僧杀了你这贼子!”
他才要飞身跃出,却被玄慈方丈一手按在肩头,说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戒骄戒躁,师弟不必动怒。玄苦他们能够往生极乐,是劫数,也是命数。”
张鸣却眼睛微眯,看向几人的反应。
他刚才说到玄净的时候,玄慈方丈面色无波,但是旁边的玄寂和玄念明显眼神跳动了一下。
看来这位半路截杀自己,送上醒世钟的玄净,果真有些猫腻。
迎客之时是对方示威,如今论法开场,这既是张鸣的试探,也是他的示威!
“玄慈方丈大度,既然挑明了立场,那这场佛法之辩就开始吧!”
张鸣盘膝坐在蒲团上,平静笑道,“贫道远来是客,不如请方丈大师赐下辩题?”
玄寂愤愤不平的坐回原地。
玄慈方丈与张鸣对视一眼,白眉微动,说道:“既然如此,老衲就不客气了。听闻劣徒慧轮在南陵城曾与道长辩论佛道高低,结果大败亏输。”
“老衲的佛法较他高不了多少,实在没有必要再与清徽道长做口舌之争。”
张鸣直视向他,有意思,不辩论佛法,难道打算直接动手?
但是玄慈方丈双手合十,继续说道:“老衲所修功法名为《三世经》,讲究惑、业、苦三道,三世因果,三相循环。不如今日就与清徽道长辩一辩这因果二字!”
佛门、道家皆有因果。
张鸣笑道:“此题甚好。”
不过,这怎么辩,对方还没有说清楚。
玄慈方丈抬眼说道:“清徽道长所言极是,这世间因果,皆为前定。所谓万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
“老衲认为,这人间的贫穷富贵,生命长短,容颜美丑,皆非命中注定,而是宿世累积,恶业果报,由此因,才在今生形成这样的果。道长以为如何?”
简而言之,就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很多人觉得这辈子很苦,不是因为出生不好,也不是因为不够努力,而是宿世积累下的恶业,在这一世形成果报。
所以佛家有十世善人之说,认为只要前面几世,或是今生,行善积德,就可以在下一世获得福报。
“方丈所言,贫道不敢苟同!”
张鸣坐而笑道:“世俗之中常有人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贫道认为这后人不是因为那宿世善因,才得乘凉之善果,而是因为那树、那前人!”
“若没有那前人栽下此树,则后人何处乘凉?或于他处乘凉,终不在此处。”
“所以这因不在后人,而在前人。”
“此非因果,而是承负!”
说到此处,他停顿下来。
对面的三名玄字辈高僧都面露惊色,这道人说的已经超出因果二字。
莫非这世间的因果,确非“因果”二字可以阐述?
围观的世家子弟也面面相觑。
按照佛家之言,他们今生能够生在富贵人家,从小锦衣玉食,是因为上辈子积德。
可是,按照清徽道长所言,他们今生之所以能够逍遥,是因为先辈余荫!
“这……究竟谁对谁错?”
“不过如此一想,我这辈子的荣华富贵,确实是先辈三代跟随大晋皇朝,励精图治,奋三世所得。”
“那也说不准,你如果不是上辈子积德,怎么投胎成为你父亲的儿子?”
“……”
众人议论纷纷。
玄慈方丈凝视对面的道人,目光像是透过他的身体,看到本心。
“清徽道长,若按你所言,这世间轮转不是由于因果,而是在于承负?”
他平静开口,问道,“敢问何为承负?”
张鸣扫视旁观的世家子弟,深邃的目光令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所谓凡人之行,或有力行善,反常得恶;或有力行恶,反则善。力行善反则恶者,是承负先人之过。其行恶反善者,是承负先人之功。”
他静静阐述,“此谓人之承负。”
“有人受地域之便,享矿石之赐,是承负地利之功。有人受地震水灾,流民千里,是承负地罚之过。此谓地之承负。”
张鸣回过头,望向崖外天际。
“这世间有极地之光,冰雪之山,润泽之雨,风调之顺,或为天时之利,或为天灾之害。此谓天之承负。”
他再次与玄慈方丈对视。
“佛门因果,道门承负。因果之小,小于一人之宿世,一人之惑、业、苦。承负之大,大于天地人三道。不限因缘,超脱轮回,世间羁绊,皆为承负!”
说到此处,他缓缓重复道:“承负之念囊括因果,而又不局限于因果。这就是我道门之理!”
这一番论述,镇住了众人。
人活一世,诸多羁绊,是承受旁人之因缘,也受这天地之因果?
不限一人,不局一世!
可是,对面的玄慈方丈反而笑了。
他第一次露出白须微颤的笑容,合十道:“阿弥陀佛,清徽道长诡辩之才果真名不虚传!只是今日论法,老衲在方才就说了,不是争这口舌之利。”
张鸣眉头一蹙:“玄慈方丈,不争口舌,那便斗法?”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这斗法,就是斗的神通道法。
这名叫“清徽”的道士孤身一人,难道敢斗这偌大的小寒山寺?
“非也,老衲不争口舌,也不斗法。而是继续……辩这因果!”
玄慈方丈蓦然站起身,走到悬崖前,向外挥一挥衣袖。
只见氤氲山雾之中,缓缓显露出一团圆形的气泡,宛如明镜一般,映照出一片葱翠山色。
“老衲方才就说了,所修功法名为《三世经》。”
玄慈转过身,看向静坐的张鸣,平静说道,“清徽道长,这世间皆有因果,你说是承负。那老衲便与你拿这世间之事赌一赌,辩一辩。“”
“道长既然能登上小寒山寺论法,可有想过,我小寒山寺也能登上涿光山,与你灵枢观一论道法之高低?”
话音未落,只见映照出的山景里出现一队和尚,沿着山道攀登向上。
张鸣目光微凝,这山色极为熟悉,他怎么会认不出山中的景色。
那倒影里赫然是涿光山!
而那队和尚……
“玄悲师叔祖!”
虚慎心性不稳,猛然张嘴叫道。
那正在攀登涿光山的队伍,由一名身穿褐色僧袍的老和尚领头,其眉毛和胡须黑白交杂,眉眼之间有悲悯之色显现。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出行北幽郡讲经,又中途折返的玄悲禅师!
而他也是小寒山寺里为数不多的阳神境强者之一!
“清徽道长,你登山是因,论法是果。如今你论法是因,老衲的师弟玄悲登山,便是果。可是老衲这师弟登山同样是因,不知你可敢与老衲,赌一赌这果?”
原来这才是他一直没有言明的辩论之法。
口舌之利,终不及躬身践行。
而这践行,就是拿涿光山灵枢观的存亡,来辩一辩“因果”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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