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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菀之在江边忙碌了好些天,今日终于带着一身尘土回了家。进屋时柳梓唐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坐在桌前看书,见到杨菀之回来,他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女子已经黏上来将他一抱,毫无形象地大喊道:“累死我了!”

柳梓唐将她抱了个满怀。她原本预料中,他应该轻笑着抱怨她一身的灰土将他干净的衣裳弄脏了,可今日柳梓唐却没有。青年反手将她紧紧拥住,声音低沉,有些颤抖:“菀菀,同你说件事。”

他这样开口,杨菀之的心没来由地一慌。多年的默契让她脑中闪过无数不好的念头,最后化成一句脱口而出的笃信:“平儿出事了。”

“你不要慌。”柳梓唐小声宽慰道,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可自己的声音也难掩慌乱,“她小产了,已经脱险,暂时无碍。”

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哑着声音接着道:“何大人死了。”

“什么?”杨菀之失声。

她与何瑶在官场中交情不深,可她还记着当年冯师儒案,何大人主动请缨,做了那马前卒,去圣人面前提出要改律法。何瑶此前在朝中一直默默无闻,可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而她后来大刀阔斧地提出了一系列保障女子的法案足以看出,她为这一刻已经筹谋多年。

其实这天下苦于旧律的女子很多,有心改革的官员也很多,但少的是何瑶这样的“出头鸟”。官员们大都信奉中庸之道,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连如今的辛温平,随着她一步步踏入权力的中心,也逐渐开始收敛锋芒。只有何瑶,永远是那个出头鸟。所以杨菀之内心对她有很多的感激,没有她的勇敢直谏,就没有现在的她们。

有人说,这十年何瑶以一己之力让女子在辛周的地位大幅提升。窦太傅呼吁了一辈子都没能实现的许多事情,在何大人手里,只需要一部《新律》就可以解决。辛周女子没有不感念何大人的。

杨菀之这些天在江边忙得昏天黑地,根本无暇顾及外面的这些消息。实际上何瑶的死讯两天前就已经传遍了辛周。当朝司寇,秋官表率,被人虐杀在家中,这件事怎么听都骇人听闻,而那些曾受过何瑶荫蔽的女子更是惊惶。背后的推手似乎唯恐天下不乱,还有人恶趣味地编了闲话四处宣扬何瑶之死状如何凄惨。

她们都能从那些恶毒的言论中听见背后的声音:你们看啊,生而为女,再桀骜又如何,再出色又如何……

悲哀、愤怒、绝望……这些情绪就像是野草的种子疯狂蔓延。

杨菀之推开柳梓唐,有些呆愣地靠在书桌旁久久不能回神。她忽然对柳梓唐说:“我去看看焚琴。”

转身跑到焚琴的房间,果然见她双眼红肿,这两天不知道哭了多少遍。她看见杨菀之,嘴一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张嘴,“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柳梓唐远远望着,垂眸,望向自己脚上的这双官靴。他闭眼,想起师祖的那一封绝笔。九死不悔、九死不悔、九死不悔……

今日正是何瑶的头七,平复下情绪,杨菀之趁着还未宵禁拉着柳梓唐出去到香烛店买了纸钱香烛,和焚琴三人沉默地在院子里围着火盆给何瑶烧了些纸钱。望着火盆中跃动的火焰,杨菀之忽然出声:“为什么我只是个冬官呢?”

她好像做了很多事,可看见何瑶,她又觉得自己这些年来什么都没做。柳梓唐也有些迷茫,被卷入窦派之中的这十五年,他看着原本走在他身前的引路人一个一个走向死亡。也许有一日,这也是他的结局呢?他攥紧了衣袖。他是个凡人,有贪念私欲,也会畏惧死亡。就在这时他忽然心有所感,抬头,夜色中有一只黄蝴蝶飘飘然飞来,在他们头顶盘旋片刻,轻轻落在了杨菀之尚未脱去的官服上。他望向杨菀之,她的眼里却只有一片澄澈的坚定。

柳梓唐心中一震,伸手想要触碰那只黄蝴蝶,那黄蝶却飞走了。焚琴也抬头望向柳梓唐看着的方向,见一只蝴蝶翩然飞向夜空,火光映着它的翅膀,好像一片秋叶。

杨菀之也望着那只蝴蝶。手中的纸钱已经尽数烧完,忽地起了一阵风,卷得纸灰漫飞,竟像是无数的蝴蝶追着那只黄蝶而去。哪怕是素来不信鬼神的杨菀之,这一刻也有些希望那黄蝶真是何大人的英魂所化,前来点化她们这些凡人。她忽然双手合十,此生从未有过如此虔诚的时刻:“若有来生,愿何大人仍是巾帼豪杰。”

不同于杭州府的隐忍平静,此时辛温平的寝殿外,程思威等一众奴才瑟缩着垂头,眼观鼻,鼻观心。钱星梵提着宫灯匆匆赶来,急切地问道:“陛下怎么样了?”

“回贵君,”程思威一边说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陛下状态不是很好,今日君后和章君卿几人都来过又被赶走了,招您来之前,在念叨着说要见国公爷呢……”

“这……”钱星梵心中竟然在苦涩中浮出一抹甜来。辛莫风夫妇如今已经出去云游,在赤壁一带清修,自是不可能随叫随到的。但钱星梵跟在辛温平身边这么多年,他也能看出来,辛温平在这个世界最信任的人,或许就是她这个叔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按理说,杨菀之是她的阿姊,柳梓唐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心腹,这二人应该是最能走进辛温平心里的。可他见辛温平在杨菀之面前总是装着样子——她在杨菀之面前收起了自己所有的阴暗心思,她的不堪、狡诈、卑劣……只留给杨菀之一个柔软的、爱撒娇的妹妹。

但辛莫风,钱星梵却直觉出他知道辛温平所有的阴暗面。

虽说自己不过是她的退而求其次,但他甘之如饴。他早就准备好了承受她的一切。

可当钱星梵走进寝殿时却还是悚然一惊,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辛温平单腿翘起坐在榻上,右手正攥着一片尖锐的碎瓷。素来冷静自持的帝王披头散发,一身紫袍凌乱地披在身上,乌黑的青丝顺着她的肩滑落,衬得她带着病容的脸更加苍白。寝殿内,素色的瓷瓶碎了一地,而辛温平的左手手臂上数道血淋淋的疤正在不断往外溢出鲜血。

他进门时辛温平正在用一种极其古怪的声音低语:“爱卿你很痛吧……你很痛吧……”

钱星梵下意识想起听到的风言风语,只道那何大人的尸首被贼人用碎瓷片划得面目全非。当日圣人去过现场,想来竟是真的。

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还未开口,辛温平已经抬起头看向了他。只见她脸上竟是干掉的泪痕,一双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她对着钱星梵张了张口,嘴里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星梵,你也怕我。”

“陛下!”钱星梵这才猛地回过神,上前小心地从辛温平手里拿走那片碎瓷。他不知道辛温平怎么了,但所幸,她尚存一丝理智。钱星梵的到来让她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一些,钱星梵知晓她此时不想让别人靠近,手忙脚乱地去摸备在寝宫里的药箱,要给辛温平手上的伤口止血。他的手一直在抖,怎么都止不住。

他颤抖着开口:“陛下,您龙体为重,将伤养好……”

“朕的孩子……”

他毛骨悚然地抬头,只见辛温平又换了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哀婉的声线,流着泪道:“朕的孩子没了还可以再要,可朕要去哪里找何爱卿?”

钱星梵还没接上话,辛温平忽然抓起身边的枕头狠狠向他身上掷去,又厉声道:“都是一群饭桶!连朕的大司寇都护不好!”

钱星梵被枕头狠狠砸了一下,不由闷哼一声,但看着辛温平的模样更是心里发凉。他脑海里浮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圣人不会是疯了吧。

这个想法浮现出来时,钱星梵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窖。他连忙抓住辛温平的双肩,也不顾什么宫规什么尊卑,喊道:“平儿!你清醒一点!”

他动作很大,辛温平猛地抬头,忽然在钱星梵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她一下子默了声,愣神了许久,忽然浑身一软。她轻轻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对钱星梵道:“妆奁里的药瓶,你替我拿来。”

钱星梵手忙脚乱地去摸辛温平的妆奁,只是里面的药瓶已经空了。辛温平拔开药瓶的瓶塞,将其放在鼻下深吸了两口里面残留的药味。清凉的味道进入鼻腔,总算将她的躁意安抚下去。她望着钱星梵惊慌的眼神,只道:“明日你拿着朕的玉牌出宫,妆奁里有一剂炮制药丸的药方,你去寻几家药店分别采买——切记,要掩人耳目。采买完的药材送去吴太医那里。不可过第三人之手。”

她不想向钱星梵解释什么。

钱星梵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拉住了辛温平的手。这会儿二人都平静了下来,钱星梵道:“陛下,臣侍为您包扎伤口吧。”

“好。”辛温平深吸一口气,见钱星梵没有多嘴,心里气爽了一些,“方才砸你,可弄疼你了?”

“陛下怜惜臣侍,臣侍不痛。倒是陛下……”钱星梵取来止血药,为辛温平缠起绷带,又怕哪一句说得不对惹她又发起疯来,于是闭上了嘴。

“此事你知我知。”辛温平如今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眸色冰冷地望着前方。

“臣侍愿以家族担保,不会泄露半字。”

“嗯。”辛温平闭上了眼睛。

她今日一时郁气,竟然是被公孙冰气的。她是万万想不到公孙冰居然也会劝她尽早为何瑶案结案。她知道小司寇为什么要辞官,也知道公孙冰为什么要劝她将此事轻轻放下。只是她心中愤懑,她问公孙冰这样对何瑶可公平。何瑶永远是冲在最前面为她们开路的人。

而公孙冰却望着她的眼睛沉静道:“陛下,君主之道贵在无为。”

“朕不信道。”

公孙冰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臣以为陛下曾在河曲书院卧薪尝胆,韬光三年,是懂如何瓦全的。”

辛温平就那样和公孙冰对视着,这个在她眼中一直蒙着傲骨滤镜的公孙冰,好像第一次摘掉了那层薄纱,让她看见了本来的模样。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情绪,只是一瞬间为何瑶之死愤慨,也为朝臣的冷漠、无能、懦弱愠怒。公孙冰或许只是一个引线,一个被她迁怒的合集。

她只是有些悲凉地问公孙冰道:“公孙大人的初心可还在?”

“冰娘的初心从未变过。”公孙冰淡然起身,“也许,变了的是陛下。”

她对着辛温平行君臣礼:“天官署事务繁忙,微臣告退。”

回忆间,钱星梵已经替辛温平包扎好胳膊上的伤口。辛温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许她气的也是自己,是当初在何瑶的法案之前有私心的那个自己。只是何瑶的死对她的冲击太大……她冲钱星梵摆了摆手:“让人进来将此处的狼藉收了,你今夜就留在这里吧。”

“是。”

辛温平坐在案前,提笔,枯劲的笔画写下“瓦全”二字,旋即又自嘲地笑了。是啊,公孙冰能从教坊司出来,怎么可能不是个深谙瓦全之道的人。那她呢?辛温平心烦意乱地放下毛笔。这会儿平静下来,倒是想起了前些日子苏鸿雪寄来的信。他如今已经到了黔中道,明面上是没有官身的,为的是能潜入巫冥教的内部。他们的通信断了足足三个月,前些日子才收到他的音信。

信中说,巫冥教的总坛在月霜双的截杀下已经逃往南边的真腊国,不再在辛周境内,但依旧在通过暗线操控留在辛周的残余势力。这些势力分散且体量很小,就像是老鼠一样四处躲藏,要想抓住它们并一网打尽实在是难上加难。而苏鸿雪同时传来一条消息,巫冥教的手已经伸到了大兴城,他们的卷宗里提到过一个两都的权贵,佩章是一个单字“许”。至于佩章的图样,苏鸿雪暂时还没能得到。

但这已经足以让一个帝王的疑心将她折磨到癫狂了。

这大兴城里,辛温平只能想到两个人:许无患和许知远。

可她的人一直在盯着许无患,没有任何证据指向许无患和巫冥教有勾结,而许无患也没有任何的动机。

那么许知远——?

辛温平不敢深想。

而此时的在明宫内,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一个人影将视线从帝王寝殿移开。他转身,正遇见几个守夜的宦官。宦官们恭顺地向他行礼,其中领头的还问道:“……您怎么还在此处?”

他开口:“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圣人,这会儿就回去了。”

“您小心着点,奴才送您回去……”

宦官小心地替他打着灯,灯光照亮了他腰间挂着的一枚小巧的白玉章。白玉章跟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晃着,章面正是一个“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