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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

明堂还在燃烧,琉璃瓦一片一片地剥落,救了一夜火的宫人都累了,相互倚靠在一起,绝望地看着大火吞噬明堂。辛尔卿从太微殿出来时,仰头看了一眼明堂顶上在烈火中融化的金珠,忍不住摇了摇头。

低头时正撞上柳梓唐的目光。

程思威紧随着辛尔卿的步子从太微殿内走出来,带着两个小宦官,一左一右将柳梓唐架起来。

“柳内史担心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圣人有些乏了,今日谁都不想见。”程思威开口,“送柳内史出宫吧。”

“程公公……”

程思威摆了摆手,两个小宦官架着柳梓唐往宫门外走:“柳内史您也别难为我们了,圣人心情不好,眼看着好不容易给郡主哄开心了,您要是再让圣人不快,郡主可就白费这个心了。”

柳梓唐一出宫门,就见郡主府的马车停在那里等他,焚琴迎上来道:“柳内史,郡主有请。”

“焚琴姑娘,柳某感念郡主今日出手相助,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要你上车你就快上!”辛尔卿心里烦得不行,掀开车帘对着柳梓唐就是一通骂,“你以为我在帮你吗?自恋狂。我要去河曲书院找菀菀的妹子,我不认识人,你爱来不来吧。”

说完,直接翻了柳梓唐一个白眼。

柳梓唐被辛尔卿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听说是要去河曲书院找辛温平,他还是顺从地上了车,只是上车后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辛尔卿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吃马车上的点心,也没想着分一口给饥肠辘辘的柳梓唐。辛尔卿心里满是报复意味地想,臭男人就饿死吧,饿死拉倒!

马车到了河曲书院,见到是柳梓唐和辛尔卿这个组合,门房也没有阻拦。辛尔卿早听月霜双说过杨菀之的妹子叫杨小山,今年十三岁,在问心堂康成映手下读书,便让焚琴拿了名帖往问心堂递去。辛、柳二人赶到河曲书院时已经是午时,书院里许多学子都在往膳堂去的路上,柳梓唐跟在辛尔卿身后,一眼就从诸多学子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平儿!”他心下一喜,快步向辛温平走去。

辛温平今日本就心神不宁,忽然在书院听到有人这么唤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转头对上柳梓唐的时候呆愣了一瞬,旋即脸上露出一抹不悦:“柳梓唐?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眉头一蹙,很快换上了不安的语气:“阿姊出事了?”

她们姊妹俩本来不想和柳梓唐再有交集,但柳梓唐若是上门来找她,一定是因为阿姊的事情。

柳梓唐打量了一眼辛温平,以前那个总跟在菀菀身后的小不点长大了很多,看着倒是有些少女的模样,今日虽然穿着一身朴素的麻布书生衣袍,眉宇间却含着一股……威严的气势?但柳梓唐无暇去思考那么多,只是点了点头:“借一步说话。”

“你、你、你是谁?”不等柳梓唐回头介绍,就听见追上来的辛尔卿近乎失声地发问。只见辛尔卿伸手指着辛温平,脸色惨白,恐惧得连连后退。柳梓唐怪道:“郡主,这就是菀菀的妹子,杨温平。”

“温平?你怎么会叫温平?”辛尔卿捏住自己的掌心,克制自己的失态,“你是杨菀之的妹妹?”

就连一旁搀扶着辛尔卿的焚琴,都露出了惊惧的神色。

辛温平见辛尔卿那样,还有什么不明白,叹了一口气道:“郡主,柳梓唐,我们去问心堂说话吧。”

辛尔卿几人本就是要往问心堂去,如今,辛温平淡然地走在前面带路,柳梓唐一头雾水地跟着,辛尔卿和焚琴则都是一脸活见鬼了的样子。

无他,辛温平和辛温如长得太像了!

半年多前辛温泰见到的到底是赝品,如今的辛温平长了个子,脸也更成熟了些,看着和辛温如有九成相似,辛尔卿和焚琴乍一看真以为是已经死去的辛温如复活了!况且辛温如死状之惨,也不过一年有余,她被自己的嫡亲兄长挥剑腰斩,死前在安泰公主府中咒骂辛温泰足足两个时辰才断气,这都是辛尔卿亲眼目睹的。如今再看见辛温平这张脸,不由觉得后背一阵鸡皮疙瘩。

“郡主,你是不是也觉得像?”焚琴小声耳语,脸色也是难看到了极点。

“像,太像了。”辛尔卿望着辛温平的背影,摇了摇头。

“郡主,你说这个世界上不会真的有借尸还魂吧?”焚琴有些害怕。

“我看你是话本子看太多。”辛尔卿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我之前一直觉得奇怪的地方吗?”

“什么?”

“杨菀之为什么会对太子有那么强的敌意。”辛尔卿眯起了眼睛,“十三岁,广陵郡维扬县人……你说,咱们那位太子殿下,能容得下一个妹妹吗?”

一行人行至问心堂,康成映也在,看到辛温平身后跟着的辛尔卿,不由呼吸一滞。辛温平先同老师耳语了几句,康成映也知道自己不能一直管着这个徒弟,还是要让她放手去做,便退下了,留下辛温平独自面对辛、柳二人。

“郡主,柳大哥,坐吧。”她在茶席前坐下,开了一罐九曲红梅,辛尔卿一眼就认出来是抱月茶社的茶叶。眼前的女孩眉眼像辛温如,却比辛温如少了几分放肆张扬,多了内敛和凌厉。她今日穿着一身朴素的麻布圆领袍,腰间系着一条鹅黄色腰带,头发也用同色的发带低低地束在脑后,这般打扮倒是和她那个好“阿姊”如出一辙。只是,女孩的举手投足间,隐约有着一股上位者的气势。

明明她只是坐在那里沏茶,辛尔卿却感觉自己看见了皇叔叔的影子。

“郡主不必如此紧张,若按辈分说来,小山还得唤郡主一声堂姐。”辛温平淡笑着将茶盏递到辛尔卿面前,“我阿姊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淡然,内心却因为二人的到来强烈地不安着。

辛尔卿还没能从震惊中走出来,只是问道:“你确实是皇叔叔的女儿?”

“堂姐看到我的时候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辛温平反问道,“比起这个,可以先和我说说我阿姊的情况吗?”

柳梓唐坐在一边,一下子接收到这么多的信息,有点难以消化,只能保持着沉默。平儿管太合郡主叫堂姐?郡主似乎也怀疑平儿是什么人?皇叔叔的女儿?平儿是圣人的女儿?柳梓唐的脑子里有一堆的问号。他有些想不明白,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子,怎么会是皇女呢?这件事菀菀知道吗?

“菀菀如今正在天牢关着。不过你放心,今日我已经同皇叔叔说过情,为她求了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如果没有旁生枝节的话,明堂的重建应当会落在菀菀身上。”辛尔卿一边说着,一边小心打量着眼前的女孩,“火烧明堂的贼人,月校尉已经去追了,不会让你阿姊白白受委屈。”

辛温平努力扯了扯嘴角,从鼻子里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她在宫外,并不知道昨夜明堂因何起火。但她知晓如今是阿姊在主理神宫修缮,监工不利之责横竖是躲不过的,有了郡主这一句话,她也可以放下心来。

“今日原本只是想着来关照一下你,没想到……”辛尔卿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你身上可有信物?”

“堂姐说笑了。我还不打算认祖归宗,信物自然也是没有的。”有了辛温泰的前车之鉴,辛温平自然不会轻易再将底牌漏给别人。钿奴拿走了荷包,但玉佩她还留在手里,这一次她一定要亲手交给父皇才放心。

“不打算认祖归宗?”辛尔卿蹙了蹙眉,“如果你真的是皇叔叔的女儿,你此时拿出信物来与皇叔叔相认,定能保你阿姊无虞……”

“我知道堂姐有很多疑问,当初是我阿爹用自己的亲骨肉换下了我,我才得以坐在这里同堂姐对话。”辛温平垂眸,抬手为自己也倒上一杯茶,脸上浮现出远超年龄的老成,“但我手上确实没有信物。”

她抬眼,直视着辛尔卿的双眼。这个太合郡主看着并无太多城府,她也听月霜双讲了不少阿姊在郡主府中的事情,因此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堂姐,她心里还是有几分好感的,也知道辛尔卿与辛温泰并不是一路人,且隐约有些矛盾。如果是这样的话……

“堂姐久在京中,应当比我更了解我那位嫡亲大哥的性子吧。”辛温平留意着辛尔卿的脸色,到底是贵女,从初见的惊惶中冷静下来后,辛尔卿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克制,只是眼底还是荡起一丝波澜。

辛温平继续说下去:“我阿爹死前,将我的身世告诉了我阿姊,阿姊这些年一直埋着这个秘密,想要等着局势稳定带我回大兴认亲。”

柳梓唐端茶的手抖了一下,茶水差点泼出来。辛温平好像没看见一样:“正巧遇见了太子南下江南,我已经在维扬县与太子相认过,但他似乎……并不希望有我这个妹妹。他拿走了我的信物,还差点杀了我,幸而得到贵人相助,我们姊妹二人才能平安来到洛阳。”

辛尔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确实是他会做的事情。”

“所以,我也希望堂姐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既然堂姐已经出手,阿姊没有生命危险,那我也暂时不出面了。”辛温平对着辛尔卿粲然一笑,“顺带一提,其实抱月茶社的东家有两位,一位是钱大哥,另一位是我。不知道我为堂姐准备的那些礼物,堂姐可喜欢?”

抱月茶社顺着阿姊搭上郡主的事情,辛温平当然知道,杨楚离也将送礼的事情告诉了辛温平。虽然辛温平在这件事情上其实并没有出力,但她默许了,也示意杨楚离有意无意将郡主和抱月茶社绑在一起。前日持国公刚在茶楼给诗会添过彩头,阿姊每次去郡主府时也都会带些茶点、茶叶,如今只要辛温平稍稍吹一吹风,全东都就都该知道郡主府、国公府和抱月茶社交好。

辛尔卿闻言,也是微微一愣,旋即摇头失笑:“我今日一来,倒是解决了许多困惑。原来抱月茶社的幕后东家竟然是二皇女!”

“堂姐这是对我的身份没有异议了?”辛温平挑眉。

“除了皇叔叔的儿女,我想不到普天之下还有谁会有这等心思。”辛尔卿叹了一口气。她爹早在皇叔叔刚回大兴时就说,他不是她大伯那样的人,没有什么心机也没有什么野心,所以谁的队他都不要站。他们辛家只要哄好皇叔叔,就是胜利。这一年多,竺家的示好他们无视了,许多想要等着选秀将女儿塞进后宫的家族向他们示好,他们也都模棱两可地打着太极。谁料栽在了抱月茶社上!钱家的背景辛尔卿也早就叫人查得清清楚楚,在他们眼里,抱月茶社就是以钱放为主导的一个想要抓住机遇向上爬的民间商行。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尊大佛。

辛温平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她是个“死人”。她一出生就“死了”,得了个“幼清郡主”的封号,葬在了皇陵。去岁新皇登基,怀念旧事,还将她提为公主,迁葬太祖元陵侧墓。料谁也想不到,死了十几年的“幼清公主”居然活着!

只是如此一来,国公府和郡主府算是上了贼船了。

就杨菀之那个木头脑袋,能养出这么个小狐狸?还得是她们辛家一脉相传的。辛温平这装若无意的随口一提,看似是在和自己拉近乎,实际上是在提醒自己掂量掂量呢。辛尔卿心里那个苦啊,她只是想做一个咸鱼,可是如今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推着她,好像不知不觉中已经身不由己了。

“堂姐也不必和我客气,如今我还未认祖归宗,仍然随着阿姊姓杨。我名温平,字小山,书院里都叫我杨小山,堂姐也叫我小山便是了。”辛温平笑眯眯地看着辛尔卿,“阿姊在宫中还请堂姐多多担待,稍晚些我安排楚离送点新研制的茶点去郡主府上。日后堂姐就是我抱月茶楼的座上宾。”

辛尔卿望着辛温平的笑,无端有些心梗,只觉得辛温平定然不是菀菀的妹子。辛温平是那个死变态的亲妹妹这事儿一定没得跑了,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和那个死变态有多像!柳梓唐倒是暗暗心惊,只觉得这一年未见,平儿性格已然大变,让他有些捉摸不透。

辛温平这边和辛尔卿说完,又转向柳梓唐:“柳大哥这边也还请替我保密。改日我师父会下帖子邀请玉壶先生和柳大哥一道来问心堂,届时我们再聊。”

“自是应当。”柳梓唐点头。

他知道,于情于理,自己都只能站在辛温平这边。康成映本就是窦派之人,想来辛温平日后便会是窦派的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