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绮这边热热闹闹,曹家冷冷清清,今天上午的时候,曹正回了一趟家,才和曹奶奶说起赵含霜怀孕又流产的事情。
赵含霜和曹正结婚几年没有怀孕,赵含霜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加上她本身经期就不规律,所以连续两个月没有来月经她也没有往怀孕这件事情想。在赵含霜的心里,她甚至已经对生育失去了希望。
直到昨天,那些人“打雪仗”,一个个雪球落在她身上........到最后,他们干脆比赛看谁击中她的次数最多——
赢的那一方乐不可支,输的那一方气急败坏,几个人朝她涌来,对她拳打脚踢,怪罪她为什么要躲。
混乱中,有人大力踹中了她的肚子,温热的液体从身下流出来时,她才察觉到了异样......
赵含霜恨毒了那些人!
曹奶奶则是又恨,又怨,她恨那些伤害她孙媳妇的人;怨她的孙媳妇为什么怀孕了不说,但凡她说她怀孕了,大冷天的,她和孙子哪里还会允许她去扫雪;到后来,她还怨起了自己的孙子,埋怨他为什么要喜欢资本家的小姐,为什么执迷不悟,丢了工作不算,三十岁的人却连个孩子都没有!
她老曹家难道要绝后了吗?
除夕夜,别人家欢笑声语,越发衬托得曹家安静孤冷。曹奶奶吃了几个饺子,不舍得浪费电,便关了灯,打算睡觉了。
然而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曹奶奶在床上折腾了四个小时,在十二点的时候,曹奶奶从床上下来,想去厕所,她摸黑去找手电筒,没找到。从她的床走到电灯开关有一段距离,她便扶着墙,慢慢朝门口走去。
她的速度已经足够慢,可当踩到地上两颗散落的小豆子时,她还是摔倒了。整个人朝前面栽去,脑袋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刚摔倒在地上时,曹奶奶是有意识的,但是她起不来,也动不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披在身上的外套掉落了,曹奶奶感觉到寒冷一点一点侵蚀自己的身体,她知道再过不久她就会冻僵,甚至变成一座冰雕。
她想说话,想留下点什么遗言,她用尽全身力气,却只能动了动身体。
林绮是初十的时候才知道曹奶奶去世了。
她看着满脸胡渣,瘦得脱了形的曹正,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轻声问道,“曹奶奶身体不是挺好的么,怎么没的?”
“除夕夜那一晚摔倒,没有人在家。”提起这件事,曹正的声音仍忍不住哽咽,“如果,如果不是没有人在家,奶奶她也不会,也不会.........”
曹正压抑着声音哭了起来。
林绮的心揪疼了一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曹正,刚失去了未出生的孩子,如今连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也失去了。
她坐在一旁,不言不语,等曹正终于哭停时,给他拿了一张帕子,帕子浸了温水,冒着热气,“擦一擦。”
曹正接过,洗了一把脸,又接过林绮手里的雪花膏,胡乱擦了擦。
“奶奶去世,我借了一些钱。含霜刚出院,身体弱,也需要好好补一补,我打算再去为黑市工作。”他已经欠了林绮和徐鹤霄太多钱,继续糊信封,他永远也还不起。
曹正答应过林绮,不去黑市,他如今要去,不知为何,总觉得应该告知林绮一声。说完,他不敢不去林绮的眼睛,他怕她觉得自己出尔反尔,怕她对他做不法之事不喜。
然而林绮没有劝,也没有表露出失望,只是叮嘱他,“注意安全。”
徐鹤霄晚上回来时,林绮和他说了这件事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曹大哥被逼到这个份上,应该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徐鹤霄道,设身处地去想,他恐怕还不如曹正。曹正还能振作,想着去赚钱还债。换做是他,他当夜就会拿着刀,把欺负绮绮的天一个个解决掉。
徐鹤霄想到了从前关押绮绮的那一个革委会主任,他一直记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他会十倍还回去。
林绮嗯一声,忍不住抱了抱徐鹤霄,“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结束啊,太压抑了。”
“很快,我感觉应该不久了。”徐鹤霄道。
林绮抬头,“为什么?”
“直觉啊。”徐鹤霄揉了揉她的脑袋。
七四年的二月,首都的雪开始慢慢融化,路面湿滑,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城中主干道上出现了一起严重的车祸。一辆失控的大货车撞上了一群小青年,两人当场死亡,两人死在送往医院的路上,还有一人重伤。
徐鹤霄在机械厂听别人提到这一起车祸时,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车祸后半个月的一天晚上,赵含霜火急火燎敲开了林绮家的门,见到来开门的徐鹤霄,张口就道,“曹正被抓走了。”
徐鹤霄一怔,以为是曹正帮黑市的人望风,被抓了。可赵含霜又道,“警察说他和一起车祸有关,车祸死了四个人,一个重伤变成了植物人。”
“那不是一个司机干的吗。”徐鹤霄道。
“那辆车的刹车被人为破坏了。那司机说他回到首都的时候,刹车还是好的,但是他下车去上了个厕所,再上车时,车就刹不住了。”赵含霜道。
“有证据指证曹哥做的吗?”徐鹤霄问。
“没有。那个司机也说了,天太黑,什么都看不见。警察之所以怀疑他,是因为那司机说自己没有和人结仇,不会有人想要害自己。而那几个死的人,正是这几年来一直为难我,踹掉我肚子里孩子的人——”赵含霜心里觉得痛快,可比起失去的孩子,她更在乎曹正。
她不希望这事是曹正做的。
“你觉得是曹哥做的吗?”林绮问。
“曹哥的动机很大。”徐鹤霄道。
“那个方丽雪我知道,她的同学我也认识几个,有一年,我见他们当街打死了一个人,结果一点事情都没有。”林绮想到了那个贼,罪不至死,但是死了。
“所以他们不无辜。”徐鹤霄没有怜悯那些人,“我只是在想,没有证据,警局会不会给曹哥判罪。”
“普通人很难有机会接触到车,也不懂怎么破坏刹车片之类的东西。如今警察要查的,应该是曹哥懂不懂车。”徐鹤霄道,他有些庆幸,他每一次去曹家都是晚上去,都避着人。而曹哥来他们家也是,都避着人。
唯一一次出现的,是在医院。不过医院人来人往,他们在医院待的时间也不长,应该没什么人知道他们相识。
不然他在机械厂当过司机,会修车,被警察知道曹哥有他这么一个朋友,曹哥的处境会变得非常危险。
曹正没什么朋友,关系非常简单,警察审问一遍,什么都查不出来。曹正被关了几天,因为没有证据证实他和这个车祸有什么关系,他就被放了。
“那些学生的敌人可不止曹正一个人,把目光放在其他人身上试一试。”
“那些学生打死的人没有七八个,也有四五个,死了也是活该。”
“慎言!”
“就算他们犯了事,他们该死,那也该交由司法机关审判。私下寻仇不可取!”
“那就从这些学生的仇家查起。”
曹正从警局出来,一直没去林绮家,也不给赵含霜去,两家像是断了往来,一直到大半年过去,这个案子落下帷幕。
曹正才提着一袋子干的鱿鱼和一袋子干的带鱼上门。
“凶手我认识,对方以前家境不差,帮人开过车,对车子还算熟悉。被打成黑五类后,方丽雪和马骏那些人霸凌那人的孩子,一大一小,被他们泼了水,关在则所。那时也是冬天,万家灯火,别人过年的时候,他的两个孩子在则所里冻成了冰棍。那人的妻子悲痛过度,第二年就病死了。他孤家寡人一个,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就是报仇。”曹正的语气平静,仿佛已经把事情翻篇。
徐鹤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也算恶有恶报。”
“是啊,老天有眼。”曹正自嘲一笑,他没告诉徐鹤霄,是他从黑市,将那几个人引到了路上,引到了货车经过的地方。
那一晚雪在融化,雪水冲掉了他们的脚印,所以,没有人知道,他当时就在现场,目睹了那场惨烈的车祸。
也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心底有多畅快!
“这件事情闹得很大,后来,这一年,批斗也停止了,也没有人为难含霜了。我白天去帮含霜扫地,也没有人跳出来说话了。”曹正笑容变得真心实意了一些,“含霜白天在家里糊信封,活不累,身体也慢慢养好了一些。而我白天扫大街,晚上在黑市做一点小生意,如今也攒了一点钱,现在先还一部分给你们。”
曹正数了五十块钱给徐鹤霄。
“我们不缺钱用。”徐鹤霄没接。
曹正把钱放在桌上,“我知道你们不缺,但是我欠钱,心里有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