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火盆在正殿中央劈啪作响,无名的神像已然倒下,靠着墙满是尘灰,其上随意摊着一张地图。
本是贡桌的位置,一人只着里衣,披着厚厚的被褥,盘膝而坐,饱经风霜的面上满是疲惫,却不妨碍一双深邃的三角眼死死盯着殿外来人。
殿外石板空地上,一片月色清冷,杂兵带来的一男一女皆身着墨色,装束上看,确是江湖人士。
男子在前步入正殿,清瘦的面颊上有淡淡的胡茬,但看眉眼,此人不过十来岁而已。
比起这没什么亮点的年轻男子,身后的女子只一瞥便挪不开眼睛。虽是风尘仆仆的模样,皮肤却好似自己发着柔光,一张鹅蛋脸上恰到好处地长着有些异族风情的精致五官,完全不输那些大人物身边的妃嫔。
谷仲溪在火盆前止步,看见对面之人盯着慕容卿一眨不眨的目光,感到有一丝厌恶。
“将军,镜湖令秦大人带到!”引路兵士跪地通报。
盘坐之人从被褥中伸出一只手,轻轻挥了挥,兵士迅速起身后退,大殿中仅剩下三个人。
“秦大人,随意坐吧,前线不比朝堂,四处荒废,也没什么像样的案桌。”
“将军辛苦!”谷仲溪一拱手,拉着慕容卿在火盆一侧坐下。
“本将名庞淳,司州人,早年便在司州驻防,前年随刘刺史入晋阳,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身体不行了,散漫了些,望秦大人海涵。”
谷仲溪嘴角抹过一丝笑意,心中明了,怕是这庞将军根本不把小小“镜湖令”放在眼里。不过想来也正常,这庞淳本是司州驻军,好歹也是皇帝身边的人物,算来估计至少得是从六品,自己这个所谓镜湖令不过是安东将军司马睿所封,论品阶差得远了。
好在现下也不以官身论事,倒是自在许多。
“庞将军客气了,秦某早已脱离官身,一介草民而已,担不起‘大人’二字。”
庞淳漠然地点点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慕容卿问道:“听说这位小娘子名叫容卿?这个姓氏不多见啊,小娘子哪里人士?”
慕容卿轻咳了一声,恭敬道:“回将军,小女乃吴地人士,先祖乃黄帝身边的一名小小史官,唤作容成。”
谷仲溪颇为讶异地瞥了眼慕容卿,大致猜到这或许是兄妹两化名之时拟好的托词。
“哦?原来容小娘子乃道家大贤之后啊,听闻那容成真人极擅采阴补阳之术,是否如此?”庞淳微笑问道,满面皆是猥琐之色,谷仲溪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慕容卿又一次听闻“采阴补阳”这个词,脸色不禁一白,只推脱道:“庞将军真是博闻强识!但此事小女倒是不知,庞将军既问姓氏,小女只得以幼年家中长辈所言相答了。况且小女身份低微,这些术法自然是不可能接触到的。”
庞淳微微皱眉:“身份低微?你能与秦大人同行,怎会身份低微?”
谷仲溪明显感觉到庞淳目光中多了一丝锐色。
慕容卿恭敬拜道:“小女子仅是秦大人身边剑侍罢了,若非秦大人在吴地收留小女,如今怕是早已入土了。”
噗!谷仲溪差点没忍住。
“哦……”庞淳恍然大悟的样子,很快换上一副鄙夷的神色。
“本将听守卫回报,说秦大人有重要情报,什么情报?”
谷仲溪微笑道:“庞将军镇守壶关军事要冲,三面拒敌,定然智勇双全,消息灵通,想必庞将军应该听说,不久前匈奴主将刘聪的军营里失窃了一样东西……”
本以为庞淳会惊跳而起,哪知却一脸狐疑,冷冷道:“本将未曾听说。失窃了什么东西?”
谷仲溪闻言愕然,与慕容卿面面相觑,沉声回道:“庞将军难道从未听说,刘聪的军机图已然失窃了么?”
这一回换到庞淳一脸愕然:“军机图失窃?本将从未听闻,这不可能吧?军机图乃中军重要布划,如何会失窃?再者,如若军机图失窃,这么重要的消息,匈奴人定然竭力封锁,以防被我军钻了空子,怎么可能大肆宣扬,被我听闻?”
谷仲溪闻言一呆,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但还是郑重道:“庞将军,我二人此行,就是来送刘聪的军机图。”
“什么!!”
庞淳呼地站起身,也不顾被褥落地,只着里衣披头散发,状若癫狂般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刘聪的军机图当真在你手里?”
谷仲溪望着这副举止失措的样子,暗暗一声叹息。没想到壶关守将竟是这般人物,不仅满面淫邪、仗势倨傲,遇事丝毫没有稳重大将之风。但眼下既然已开口,也别无他法,只得以眼神示意慕容卿。
慕容卿当然也未料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晋军将领会是这么个泼皮,虽有些不情愿,总归还是伸手入怀,取出一直紧紧贴在心口收好的那方羊皮图。
庞淳一见图纸,双眼放光,忙不迭冲将上前,便要一把夺过,哪知谷仲溪已有准备,先一步将慕容卿手中还有些温热的图接过来,顺势打开,就地往自己面前一摊。
如此一来,庞淳不便再夺,只得慢了脚步,立于谷仲溪边上弯腰细看,这幅情形,一时间倒有些窝囊。
当然,谷仲溪也是第一次看到此图。
数尺见方的薄薄羊皮上十分详细地描绘着整个并州乃至太行山脉的走行,清晰地标明匈奴军兵力分布以及意向进攻的方向,每道圈画和箭头上甚至有注明时间,想必是各路将帅立下过的军令状。
庞淳细看之下,惊到目瞪口呆,丝毫不怀疑这图的真实性,因为此图不仅极为细致,而且大小标注与如今战况十分吻合,完美解答了为何壶关面临的三面敌军会是这般进攻方法,若非匈奴人亲笔绘制,绝难达到这般程度。
壶关以西,以王弥为主将的匈奴军兵力一万,出匈奴汉之首府平阳,剑指屯留。
壶关以南,刘聪亲自领军驻扎在寒鸣岭附近,约三万兵,目的是打通长平古战场一带,为大军挥师南下再打洛阳为备。
壶关以东,标注的是石勒为主将,统军两万,兵出魏郡,目标乃袭扰上党一带。
眼下除了东边,西侧和南侧面对的攻势完全对应。
屯留长子两县皆有数千驻军,与匈奴军互有交锋,但不激烈。壶关以南分明匈奴有重兵,不仅多设道卡,甚至有直接硬打的倾向,若不是壶关自守峡谷天险,说不定早就被一举击破。
至于东边,倒是确实有线报称,石勒一统魏郡之后,不仅没往壶关进军,反而去了冀州,或许当真是受此图失窃影响。
然而这军机图所展示的还不仅如此,这图上还标注着北方羯人刘虎的进军动向,可以说,匈奴人此次发动了所有兵力,誓要对中原来一场大血洗!
念及此处,庞淳再也没心思端着倨傲的架子,严肃道:“秦大人,此图十分宝贵,但于我无用。”
谷仲溪狐疑道:“庞将军此言何意?”
“我不过是个驻守壶关的牙将罢了,这兵力调派之事,皆由刘刺史做主,建议秦大人多跑一程,将此图尽快呈给刺史大人!”
谷仲溪与慕容卿相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到早生退意。
谷仲溪非常干脆道:“好!那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出发!”说话间已飞速将图折起,一把收进自己怀中。
庞淳收了所有轻薄鄙夷之色,对谷仲溪恭敬一揖:“有劳秦大人!大晋若能击退此战,秦大人当记首功!”言罢,立即快步走出大殿,高声道:“来人!”
一兵士快步跑至殿下。
“拨一匹良驹,速速牵来此处!”
“是!”
庞淳回身道:“秦大人见谅,我这小小壶关还得防备匈奴人不时的偷袭,军马十分宝贵,顶多只能匀出一匹。”
谷仲溪抱拳道:“感激不尽!”
庞淳摇头道:“是在下失礼,秦大人只身入敌营,能窃出这等机要,真乃高义!”
谷仲溪轻叹口气道:“只是路上耽搁许久,怕待送给刘刺史,那匈奴人已然改了布局,岂不是白费力。”
“不会的!”庞淳正色道:“军机图布局乃是多方议定后的结果,他们主子刘渊也是谋划过的,岂能说改就改,待图呈给刺史大人后,若是调兵动作迅速,定可以以逸待劳,一举击溃敌军!”
正说间,殿外一声马嘶,一匹毛色雪白的高大骏马被牵至院中,煞是威武。
谷仲溪正欲道别,庞淳却先一步挽住他的手道:“秦大人稍待,在下修书一封!”不等谷仲溪回答,已然取出一简,着墨快速书写。
谷仲溪心中暗暗吃了一惊,现下这庞淳的做派,与刚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
“秦大人若至晋阳,将我手书交与守将,或能很快见到刺史大人。”庞淳边说着,手上也没停:“对了,若是碰到一位叫徐润的,务必小心。”
谷仲溪疑惑道:“此人有什么问题么?”
庞淳稍稍抬眼,轻叹道:“总之,秦大人小心便好。”
“感谢庞将军指教!”
庞淳搁笔,卖力地扇干笔墨,郑重递于谷仲溪:“有劳!”
谷仲溪点点头,步出殿外,看向来时城门方向,想来若是这般行程,怕是没法与庾泽道别了,有些遗憾,但时间紧迫,也容不得犹豫,只将慕容卿扶上马,自己翻身坐于其后。
正待策马出行,谷仲溪突然回身对立在大殿台阶上的庞淳拱手道:“庞将军,秦某还有一事相求。”
庞淳不顾夜风阴寒,只着里衣步出殿外,恭敬道:“秦大人但说无妨。”
“我当年押送军器未至帝都,半道上被东海王截了胡,不得已辞官入江湖。今日之事乃侠义之道,与朝堂无关,所以想请庞将军务必不要将我的行踪泄漏,他日若有人问,只说是个无名的江湖散客便好。”
庞淳面色变换,恭敬长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