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江南小调响彻大漠,九曲回环惊皓月,浮云为歌声一空,竟是这般好听! 月下大漠孤寂难耐,背月弹奏的女子想必是想家了,歌声由空灵转凄楚,令闻者落泪,见者生怜。
刘子明从陆跋眼中不难看出他对这位女子的爱怜之意,也不好点破,只是隐隐看着那背影觉得这女子是万般可怜,问道:“陆老哥,何出此言啊? 这女子也是商队里的人,哪里人氏,生得如此可人?”
陆跋收回视线,汗颜道:“见谅见谅,本该对公子坦诚相待知无不言,可这位姑娘身世之玄属实是不便相告,还请公子海涵。”
“既然事涉隐秘,刘某还是不打听为好,我再敬您一杯,咱借着喝!”
陆跋满脸通红,一身酒气,已是不胜酒力,连忙推辞道:“明早还得赶路,就不喝了,等完成任务陆某必要请贤弟好好喝上几杯,一醉方休才好。”
刘子明搀扶着陆跋起身,“送您去休息。”
陆跋身形一晃,踉踉跄跄半推半就,坚持一个人可以,结果没走几步就醉倒在灵泉边。
歌声戛然而止,唱歌天籁的妙色女子视线望向两人,与搀扶起陆跋的刘子明撞上。
女子微微欠身一礼,刘子明远远笑着回礼。
两人隔着一条江水,月照清影,秋心萌动。
只可惜一路上也再无机会说上两句,女子提裙登上了商队最后那辆精巧的驼车,再不露面。商队趁着拂晓天气爽朗一鼓作气往敦煌城走去,沿路所见都是零星披麻衣的光脚僧人,缓缓走向城门两侧入城道。
天逐渐大白,敦煌城立于风沙之末,上空却是一碧万顷,云朵呈鱼鳞状,蔚为大观,正午时分入得城去,便见一道金光照射在城头,犹如佛光普照,
刘子明拨开驼车窗帘一角,心生震撼,听闻敦煌不仅仅有壁上飞仙,更有神佛涅盘重生,果不其然这里俨然有取代终南古寺成为天下佛道中心的势头在,难怪可见万佛朝宗的壮观场面。
刘子明轻轻一笑,正要放下卷帘,蓦然瞳孔收缩了一下,人群中有一袭白衣极为眼熟。
那是个少年模样的小僧,年纪不大却穿着白佛袈裟,往来行走的路人和僧侣只当是敦煌飞仙佛祖返老还童皆是起身避让,或者侧目恭送,就连敦煌披甲持枪的城门郎也不敢上前阻拦,只是远远地施礼请安,便放其入城。
刘子明愣了一下,见白衣小和尚衣袖飘荡穿过城门口,眼神透出难以克制的喜悦。
就在刘子明准备喊住故人身影的时候,车壁处响起一阵咚咚咚的叩门声。
刘子明眼瞅着故人离去,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何事?”
扮成镖师模样的陇右承天卫头子陶武昌恭敬道:“公子,陆兄弟求见。”
刘子明走出马车,见陆跋嘴角的弧度难以压下,看上去是心情大好,问道:“陆老哥何故大喜?”
陆跋望着眼前的高大雄关,城墙高达几十丈直跋大漠云天之上,城门上方有数座飞檐斗拱的城楼,檐下悬挂着一些古老的旗帜在风中微微飘动,两扇巨大的城门门扇上镶嵌着一排排巨大的铜钉,经过岁月的打磨,发出暗暗的光泽。
敦煌城外是无边大漠,毫无生机,敦煌城内是金砖千斗,金碧辉煌。
陆跋不禁感慨道:“刘公子,咱到了,这就是敦煌城,万千罪徒口中的囚城,天下僧人心中的佛城。”
“确实是雄伟无双。” 刘子明点了点头,忽然疑问道:“怎么,不入城去?”
陆跋眯了眯眼,捻起胡须道:“公子和兄弟们一路护持辛苦了,我们在此分道扬镳吧。”
“为何不一起进城?”
“这个,不太方便。” 陆跋眼神躲闪,多是搪塞之言。
刘子明凑近陆跋身旁,压低嗓音道:“也好,再多问陆老哥一句,昨日老哥说有法子替我找到李炎兵这老贼,是何办法?”
陆跋眼眸闪过一丝异芒,竟然忽然改口道:“哪有法子,昨夜醉酒,全当胡说,让公子见笑了。”
刘子明愣了一下,这老儿怎么忽的改口?昨日还称兄道弟,今日便似换了一个人似的。
陆镖头见刘子明迟疑,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塞入刘子明手袖,笑道:“犒劳哥几个。”
“陆老哥给这么多,怎么好意思?”刘子明推脱道。
\"收下吧,这是公子应得的。\"
再三相劝刘子明才收下银子,拱手道:“‘如此多谢陆老哥了。”
陆跋挺直了腰板,沉声道:“保重。”
刘子明目送商队入城,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保重。”
没过片刻,这支庞大的骆驼商队就通过了城卫的检查,浩荡入城,商队穿行入城道,刘子明和其他手下退到一旁,当最后一辆驼车的通过的时候,刘子明瞧见昨夜背月歌唱的女子忽然探出脑袋,神态泫然欲泣,似乎遭遇了天大委屈。
等商队彻底进城,刘子明等人却未急着进城,而是在城门口等待,大概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有两名承天卫的暗探从城门口走出。
也不知道两人在陶武昌耳边说了什么,只见陶副统领来到刘子明的身边,面色沉重道:“大人,暗探回禀,商队停在芭蕉街的一家青楼门前。”
陶武昌停顿了一下,说道:“只是不知道在做什么,有些诡异.....”
刘子明挑了挑眉毛,“哪里不对?”
“弟兄们说,不见商队卸货,咱这一路上暗中探查数次,也试探不出他们押送的到底是何物?”
“不是送货,而是送人。”刘子明语气十分平淡。
陶武昌瞳孔瞪大,浓厚的眉毛皱起来像是一团乱麻。
刘子明掏出先前陆镖头打赏的那块银子,用手掂了掂,说道:“我们也进城,请兄弟们吃顿好的。”
——
敦煌城城区布局其实并不复杂,城中四条主干道横贯东西南北,入城道可直接连接四条官道,其中东南西面多是一些绸店、酒肆、当铺,驿馆等寻常所在,只有北面不同,除了几十家大小的佛庙经过敦煌新府台两次加固修缮完整地保留了百年的佛道遗址之外,还有一条城中最为富丽堂皇的玉石路,相传是一位佛道高僧亲自开路,由三佛山天山寒玉铺成街路上的一砖一瓦,哪怕是处于大漠炎热之中,依旧能感觉到沁人心脾的爽凉之意,敦煌城的居民们平日里都光脚踩御道,进庙焚香礼佛,登高观佛陀尊容,已经成为敦煌城中一景。
这么说来,这家名叫胭脂的青楼开在北街也确实诡异,要知道,灯火通明脂粉浓郁的烟花巷弄来往多是风流成性的漠北世家子,这和活佛窟这等出尘脱俗的佛道圣地大相径庭,可讽刺的是,那家青楼不仅仅和众佛庙开在一处夜夜笙歌,楼中客人更是络绎不绝,这无疑不是对活佛窟弟子的一种侮辱。出家人当慈悲为怀,可也不是所有的和尚剃去烦恼丝就能做到六根清净的,当青楼夜夜传出女子的娇柔腻歪之声,总会有那么一两个高僧弟子,佛心破损,重坠红尘。
葫芦镖局镖头陆跋入得城去,那叫一个春风得意,眼瞅着就能名利双收,再也不用为了些黄白之物就看人脸色过活,,不自觉就催促手下加快路程,城门口到胭脂楼不远,可是商队毕竟人多,又赶上数百位外地僧人入城中活佛窟听讲佛道圣经,路上拥堵不堪,怎么也要一盏茶的功夫才能赶到胭脂楼,没办法他陆跋竟是一刻钟也不愿意耽搁,不惜自掏腰包花费了大头的银两买通了城门监负责道路管理的主官开路,结果效果也是立竿见影,没到半盏茶的时间就赶到了胭脂楼。
胭脂楼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陆跋举起右手停下车队,跳下马车,伸了个惬意的懒腰,脑海里尽是美妙的画面,什么扬名立万,什么金山银山,什么妻妾成群......很快就要统统成为现实。也许是注意到了失了风度,他才微微收敛,咳嗽了一声,走到最后一辆骆驼溪车前,弯腰恭敬道:“玉树娘子,胭脂楼到了。”
车内一名鹅蛋脸的美艳婢女轻轻掀开车帘子,有位手抱琵琶的女子在婢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当她出现时,那名美艳女婢瞬间黯然无色,路人纷纷投来惊羡的目光,人间竟有这样美丽的女子,就好像那脱壁而出的女子飞仙,绝非凡人可以指摘。
陆跋一时间看傻了,竟然忘了递上车踏,直到美婢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缓过神来,扶这位江南来的小娘子下车,暗自抹去口水说道:“玉树娘子啊,按照契约我葫芦镖局这就算是完成了镖局任务,何时能拿到赏金?”
玉树嫣然一笑,柔声道:“陆镖头急个什么,待我见过胭脂楼的管事姐姐,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有理,我们这就是入楼吧!” 陆跋做了个请的手势,朝两边的手下飞快了甩了甩手势,示意他们清理出一条道路,驱赶一些碍事的看客。
与此同时,胭脂楼二楼临窗角落处,有一男一女正相对而坐,神态自若,气度不凡。男子身着锦缎华服,面容清雅俊秀,宛如一块出世璞玉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他坐在方桌上,亲手煮茶,动作优雅惹得楼内花魁青衣女子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身旁的女子,玉手捧剑,模样堪称人间绝色,细看之下是漠北一带少见的风韵女子,脸蛋水灵,身材曼妙,倒有几分江南女子的味道,要不是手上捧一柄修长寒锋,还真让人以为是江南哪个豪门大族来的的大家闺秀。
“公子,人到了。” 捧剑女子手轻轻推动雕花的梨花窗户,打开一道缝隙。
煮茶的公子倒茶的动作一滞,问道:“当真?”
生的一双修长美腿的女子答道:“脸上有江南钟家独有的桃花胭脂,背部画有金佛梅,是玉树娘子,无疑。”
锦衣公子将茶水一饮而尽,平淡道:“取剑。”
捧剑女子双手奉上一柄剑意浩然的长剑。
随后正在引路的陆跋拦住玉树娘子的去路,猛然抬头,头顶处传来一阵咯咯的轻微断裂声。
一名俊俏剑客公子破窗而出,居高临下递出剑意叠浪的一剑,锦衣瞬间猎猎作响!
陆跋脸色骤然大变,面对这来势汹汹的一剑,当即双腿一震,腾空而起,空手接下剑刃,两人空中缠斗不停扭转剑势,一同向后掠去。
铮的一声响,两人势均力敌,僵在胭脂楼前,剑气倾泻还刺死了旁边的佛庙里一名无辜的小和尚。
同一时间数名葫芦镖局的镖师应声而动,抽出长剑朝刺客肩膀刺去,青光闪动,几十柄剑倏地递出,眼看那刺客就要落入死局,不知怎的,那人竟然如泥鳅般腻滑,一剑不成,就脚踩屋顶青瓦探墙远走。
陆跋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水,对刺杀不屑一顾,大笑道:“无知毛贼,敢犯在你陆爷爷身上,再晚走片刻,就叫你身首异处!”
回过头来才知大事不妙,玉树娘子已经被那人同伙劫走,陆镖头当即大怒,朝手下怒吼道:“人呢?!”
镖师手下们四顾茫然,大眼瞪小眼,此时胭脂楼前除了一具小和尚尸体和一些破烂的门窗废料以外,什么也没有。
竹篮打水一场空,陆跋愤恨加身正无处发火,便见街边有豪华车马仪仗缓缓而来,恶向胆边生,竟想抽刀直扑马车。
可当他刚刚挪动步子的时候就后悔了,那眼前的竟然是沙州刺史,吕大城主的车驾。
陆跋当即面无人色慌乱丢下凶刀,眼前景象不仅小和尚死于他手,还欲刺杀朝廷命官,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远处一家酒肆。
同样是一身锦衣的公子独坐一张食桌前,暗自倒了一杯烈酒,向下倾泻洒在地板上,
轻轻吐出两个字:“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