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是当代皇帝唯一的亲兄弟,却似乎没有对权力的欲望,反而对领兵作战很是在行,甚至是大楚历史上第一位亲王总兵,而因为即将到来的大祭,他匆匆赶回了京都,犹带一身风尘。
姜煜就这样接见了他的这位亲弟弟。养心殿里,容貌有五分相似的这对兄弟默默对视,只是因为常年征战,燕王的皮肤极其粗糙,哪怕是修为都不足以掩去这份沧桑,而他似乎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于是两张相似的容颜便有了极鲜明的对比,一人苍白一人黝黑。
还是燕王率先出声:“陛下...”
姜煜微微皱眉:“不是说过了吗,私下叫我兄长即可。”
燕王淡淡一笑,心想你可以如此说,我却不能如此做,神情却愈发恭谨:“您...打算如何应对呢?”
姜煜薄唇微挑,露出一丝寒冷笑意:“这座城每个人都有想法,或大或小,最终还不过是落到我的这把椅子上,他们在等这个机会,我...朕何尝不是在等这一天?骑兵都到位了吗?”
“镇北铁骑带回了六成,另外的骑兵速度稍慢,大约会在明日抵达。”
听到前者的名字,姜煜那张平平无奇的苍白脸庞突然闪过一丝代表着愤怒的潮红。
镇北铁骑便是镇北关的最强战力,最终能保留下六成不是因为他们怯战,而是因为恰好灭城当日,这支骑兵被抽调去了另一座关卡,但姜煜并不会为此感到庆幸。
恰恰相反,这代表着极大的耻辱。
镇北关在他这位皇帝手上被灭,这是要写进史书的重大事件,而此事的前因后果也会被后人挖掘干净,最后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他为了杀死一个无辜的少年,才造就了此等惨案。
如果不是因为镇北关主将以及军方高层近乎全灭,这座雄关怎么会毫无抵抗之力,怎么会在一夜之间覆灭?
这支幸运的...或是不幸的骑兵,便是对他最大的无声的嘲讽。
赤裸裸、血淋淋的嘲讽。
甚至幸存骑兵也不会因为保全性命而感激。他们只会觉得...如果不是你皇帝不能容人导致秦荼将军丧命,哪怕是为了守关战死,也远胜如今耻辱地活着!
但姜煜不能让面前之人看出来,于是很快便控制住了神情,平静道:“很好,大祭当日城内驻防便交给他们了。”
“阵法?”燕王疑惑道。
“冯陵比他兄长天分要相差太多,短短几日间根本不可能掌握全部阵法,但此时的京都,没有背景纠葛的强者中他已经是最好的选择。”姜煜皱眉道。“现在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刑部那些废物!上百人领着大楚的俸禄,却连一个人都抓不出来!”
“对了,刚才入宫前,我正好在宫门碰到了公主,她表示自己可以负责一部分的驻防工作。”燕王突然想起了什么。
姜煜沉默片刻后笑道:“听她的。”
燕王一惊。
这句话对于一位皇室后代而言,其中蕴含的信任与喜爱未免有些过于沉重了。
再联想到近些年来各位皇子的不堪处境,他对那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有了更深的认知。
哪怕是太子,也得不到这样的三个字吧?
与此同时,常年不在宫里的太子与诸位皇子,正在太子的私邸里面聚会。
当代皇帝陛下有三位亲生儿子,一位女儿,还有一名领养的义子,本来以他的身份是不够和诸位皇子同台议事的,但奈何陛下冷落,几位皇子实在没有居高临下的底气,于是此时几人相对而坐竟是很有些和谐。
太子完美继承了父亲的相貌,纤薄的嘴唇是他容貌最显眼的特征,只是由于太过年轻,那双有些深陷的眼还没有那般慑人的明亮,反而整体看着有些阴鹜,但联想到他的待遇,这份阴沉倒是也不奇怪。
二皇子和三皇子都继承了他们各自母亲的容貌,各有过人之处,再加上身为皇室子弟,气度自是不凡,是俗世间两位翩翩皇子。
最后的那位义子,他的年龄只比太子略小,但因为礼法所制,只能排在第四,也就是四皇子,这位四皇子容貌并无过人之处,脸上时常噙着和煦的笑,但结合他的身世处境,那笑容中的温度到底有多少是真便有待商榷了。
有皇子之名却无皇子之实,不上不下仿佛一座空中楼阁,如何自处?
此时,花厅中的几人围坐在一张金丝楠木的矮几旁,坐姿很是随意,竟真有几分家庭聚会的温馨气氛,只是他们讨论的内容便与温馨完全不沾边了。
“皇兄,陛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让淮宁负责京都布防?自古皇子不领兵,她一个女子,凭什么有这么大的权力!”
三皇子使劲拍打着桌子,一脸义愤。
太子暗暗冷笑。
虽然因为常年冷落,几位皇子间并无太大冲突....但皇位只有一个,他们怎么可能不动心?
尤其是在这种时刻,谁都在暗暗等着对方犯错。
以当今陛下对待自己子嗣的冷淡态度,如果某人真的犯错...
恐怕只能堪堪保全性命,别的便是痴心妄想了。
但他对于老三的话倒是很有些赞成,皱眉道:“我实在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想...?”
话未说尽,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因为这个猜测本就是如今大楚呼声最高的一个。
女子治国...
好像只有千年前那位女帝吧?
但她的下场...
千年后的今天,也没有人发现那位女帝的陵墓,一代女帝落得一个如此狼狈下场,虽然算不得死无葬身之地,但也是个死后东躲西藏的荒凉光景,再联想到其在位时的煊嚣,当真讽刺。
他默默想着,嘴上却说道:“不管怎么说,淮宁毕竟是我们的妹妹,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们也不能忘记这件事,不要破坏我们的内部团结。”
四皇子在这时微笑开口:“皇兄说得对。”
老二老三隐晦瞥他一眼,不知道这货是在什么立场上出声赞同的,一无血脉,二来公主和他一年都说不上五句话,有何关系可言?但表面上二人带着如出一辙的热情笑容,齐声道:“皇兄说得对...”
眼见这位皇兄保持了一贯的保守言风,老二老三心里有些失望,其中性格相对急躁的老三开口道:“皇兄,你有什么看法?”
“什么意思?”太子微笑着注视着他。
三皇子总觉得在那笑容里含着几分讥讽和冷淡,但他不管不顾地开口道:“父皇修道有成,前些年的白发也已转乌,修真者寿元漫长,眼见便是上百年光景,你就没点其他的想法?比如趁着大祭的时候...”
太子厉声道:“住口,三弟!”
他冷冷盯着三皇子,脸色阴沉道:“你我既是人子也是人臣,父皇从未行那离间之事,于情于理都不可有别的想法,今天暂且饶你,下次再让我听到类似言语,定不放过!”
眼见他摆出这样一副姿态,众人便知今天恐怕要无功而返了。
但私下呢?
如果不是各怀鬼胎,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关头,几人会聚在这里?
要说没有想法,那真的是鬼都不信。
但...能怎么办呢?
二皇子云淡风轻地离开了,却没有回府邸,而是乘坐着马车来到了一处僻静小院门口。
推门进入后,他对着坐在书房里的二人笑道:“抱歉久等了。”
...
三皇子坐在马车里,他最忠心的下属坐在对面低声道:“殿下,问出什么来了?”
他揉着眉心,冷笑道:“我那位皇兄是属乌龟的,能问出什么?但我看二哥胸有成竹的模样,恐怕早有安排了。”
“二殿下...最近和七大家走的有些近。”
三皇子闻听此言却没有意外神色,嗤笑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你还演什么呢?”
那名下属尴尬一笑,心想您不是最喜欢教导我们君子慎独吗?
“我们...和七大家的某些人不同样有联系吗?”
寒星低垂,夜色下京都灯火通明,仿佛天上白玉京。万家灯火,哪一扇窗户,哪一盏灯后没有一颗不安的心?
人间处处皆良夜。
此心不安,如何自处?
何来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