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半鲤端起面前绘着精美图案的茶盏,浅抿一口后便放下,唐锁池见状微笑道:“世侄可是饭菜有不合口的地方?”
陈半鲤轻轻摇头:“并不是。”
他环顾着这张桌子旁的人。
如唐锁池所言,这真的是一场家宴,桌边不过几人,菜品也完全没有七大家常见的豪奢,反而有许多家常菜,譬如小葱拌豆腐一类的,青白红黄相间,竟有几分喜庆。
而桌边几人经唐锁池介绍他都已经认得。当介绍到唐家三爷的时候,他的眼神聚集在了对方脸上,看着那张依稀可见昔日风采的憔悴的中年男人的脸,他的心里微微一动,但很快就消失无踪。
而对方并没有回应自己的目光,只是用夹杂着寒冷与仇恨的眼光看了自己一眼就低下头去。
陈半鲤若有所思。
杀子仇人站在自己面前却能视而不见,不是圣人便是大隐忍之辈,而很显然对方是后者。
这样一个人才是最可怕的,陈半鲤在京都本就立身尚浅,有这样一条毒蛇在黑夜里伺机而动,危险性不言而喻!
这般想着,他微笑着举起酒杯,向着唐三爷遥遥示意:“三爷,我敬您一杯。”
场间骤然一顿,所有目光都循着这只酒杯落向对面那个苍白的中年人。
唐三爷身子一僵,握着酒杯的那只手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仿佛要将那名贵的茶杯生生攥碎!
身为唐家嫡子,他从出生起便从未受到过这种侮辱!
杀死自己儿子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却不能动手,甚至还要看着自己的亲人与其谈笑风生!
耻辱暴怒与憎恨几乎要冲破他的识海,但就在他要起身之时,一道寒冷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唐家现任家主,唐锁池。
他的身体再度一僵。
许久后,他举起酒杯,看着陈半鲤,那双深陷的眼里没有任何神情,神情近乎呆板道:“世侄客气了。”
然后一饮而尽。
陈半鲤挑了挑眉,没想到对方连这种挑衅都能接的下来。
于是,他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意,眼帘微垂,看着手中的酒杯,轻声道:“在水月镜的时候,我与令公子发生了一点误会,还望三爷不要在意。”
声音落下,场间骤静。
不要在意?
他让我不要在意!
唐三爷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像一个抽风的病人一样。
看着这一幕,哪怕是先前与其对骂的唐烟都皱起眉来。
不仅是亲生兄弟蒙受如此大辱。
还有就是...
这个年轻人似乎料定了唐家不敢出手,于是便在这里肆无忌惮地挑衅。
可问题在于,他何来的自信?
他们所处的是唐家的宴会厅,厅外沉默地站着一队人。
他们几乎没有呼吸,平静死寂的眼光落在那扇华美的木门之上。
只要收到屋内的信号,这支由唐家豢养的死士军队便会沉默地进入房间,将里面那个风光无限的年轻人沉默地杀死。
就像过去那些年一样。
...
陈半鲤突然一笑,那张褪去不少稚嫩的面容愈发俊美,一笑之下很是动人。
动人的不是美丽,而是其间不加掩饰的寒冷与嘲讽。
对话进行到此刻,他的敌意终于不加掩饰地释放而出,他也不再看着唐三爷,转而看向唐家家主,对方仍竭力保持着身为家主与长辈的风度,但眉眼间仍控制不住地露出些许怒意。
他的身体突然后靠,靠在了椅背上,看着场间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轻声道:“我知道你们很生气,很想杀了我,甚至你们其中的某些人已经采取过行动了。”
“但很遗憾,你们失败了,而我依然站在这里,这就代表着我有采取某些行动的权利。”
“比如说...”他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目光落在唐三爷脸上。“慰问一下中年丧子的长辈。”
说完,不待众人有所反应,他一手摁桌,缓缓站起:“既然我活着回到了京都,那有些话我也想让你们听一下。”
他转身,看向空无一人的夜色,双臂微展,那身剑主礼袍上绘着的花团锦簇流水般泻开,这一瞬间少年竟真的仿佛一位圣人,那样贵不可言,神圣却又寒冷,所有看着他的人都觉眼眶刺痛。
那是剑意。
陈半鲤并未刻意释放,但剑意仍然从他的言辞、神情与衣袍间飘出。
可以说如今在剑道上,他真的已经来到了一个恐怖的高度上。
当年白数在他这个年纪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这半月来,我不曾睡过一个觉,皆因此心难安,此恨无绝。”
“大西客与武判官是受他人所托,如果不想被我查出身份,那就在今晚结束这一切。”他看着夜色,也看着众人,平静道。“我就站在这里,来杀死我。”
一片安静。
所有人讷讷对视,震惊难言。
他看着夜色里的唐家。
他看着京都。
他看着世界。
他向整个世界发出了声音。
来杀死我。
他的黑发紧紧束起,容颜如玉,神情冷漠,薄唇微挑,带着一丝对这世界的嘲讽。
看着这一幕,唐锁池不合时宜地恍惚了一下。
他似乎看到了当年的白数。
一般俊美无俦。
一般冷漠高傲。
夜色里的京都,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先前这一幕,对此,各方的态度与看法都不同。
“不过是小孩子发脾气罢了。”楚江河有些困难地抽动嘴角,嘶哑笑道。
这次,楚流离同意父亲的看法。
他们最清楚,那个少年回到楚家大宅后就再也没有外出,他的手下也都在他们的视线中。
所以,陈半鲤这句话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少年的愤怒与虚张声势。
但也有些人持不同的看法。
林折夕收回看着窗外夜色的目光,视线落在面前的一张泛黄的图纸上。
其上线条纵横,一道粗黑的直线几乎贯穿了整张图纸。
如果是一个熟悉京都的人站在这里,立刻就能认出来。
那是朱雀大道。
对于陈半鲤的宣言,相处了十几年的他有自己的判断。
“他真的想动手了。”他默默想着。“他已经没有耐心了。或者说,这件事上他一直就没有过耐心。”
“他想发疯。”
这是第二了解陈半鲤的吴谌做出的判断。
他眉头皱起。
习惯了谋而后动的昆仑院院长,对于陈半鲤这种人最为排斥。
他们看似普通平静、甚至温和,但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惜让世界随之起舞的疯子。
但同时,更多的人不约而同地眯起了眼。
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把那位少年圣人杀死在京都的夜色里。
如此一来,失去两位圣人的青城必然会暴怒。
但...那又如何?
这里是京都。
大陆的中心。
不要说青城,便是你南方大宗齐至,那又何妨?
黑夜里,数道目光缓缓睁开,看向了这里。
无数人,从不同的门中走出,沉默地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进。
也许今夜之后,人族将会再度失去一位圣人。
也许呢?
也许这个词很好,代表着希望,代表着未知与可能性。
于是,黑夜里老谋深算的、阴沉的或和煦的,不约而同地心动了。
史书上罕有如此戏剧性的一幕。
少年向整个世界发出了邀请。
于是,世界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