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安宁问。
“然后,我就逃了出去。”景珩说:“没有了追踪环的提示,死斗场里的打手们无法知道我的确切位置。很快就放弃了我这个在他们看来已经没什么用处的逃奴。”
“妖族也能当看守么?”安宁想起老余头左边那条空荡荡的衣袖,没忍住问:“他的手臂是怎么没的?”
“死斗的时候,被对手咬掉的。”
见安宁脸上有震惊之色,景珩解释说:“你别看他现在这样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很多年前,他这只虎妖可是能在死斗场上连胜八十九场的常胜将军。曾是汝南城里最能打的死斗奴隶,为死斗场的奴隶主赚了很多钱。
在被对手咬掉一条手臂后,因为足够听话,奴隶主破格给了他这个不能再上场死斗的死斗奴隶一个看守的活计。
他一度对此很感激,曾是死斗场里最尽职尽责的看守。”
安宁听罢,皱起了眉:“这算什么事?死斗场里的死斗奴隶,帮助奴隶主迫害自己的同族?他这算不算是为虎作伥的帮凶?”
景珩顿了顿,说:“或许吧。不过,他跟我这种半路被骗进去的不一样。他从出生起就已经在死斗场了。
听说他的母亲在怀着孕时,中了捕妖人的陷阱,被抓进死斗场。后来,他的母亲在死斗场上被打死。
奴隶主发现雌虎妖的尸体里还有个活胎。为了不浪费,便让人剖开雌虎的肚子,把胎儿取了出来。
他从小在死斗场里长大,每天一睁眼就是狭窄黑暗的牢笼与血腥残酷的死斗,从来没有见过死斗场以外的世界。”
“至于你说的同族……”景珩顿了顿,“你要知道,死斗场那种地方,本就是相互厮杀、你死我才能活的世界。
那时在他眼里,跟他死斗的妖族是敌人。给他饭吃的神族奴隶主才是好人。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暗黑的笼子之外,是个什么光景。也没人告诉过他,不用死斗的生活有多舒服自在。”
“那他后来,为什么要帮你?”
景珩想了想,突然笑了,笑容里有着几分促狭与得意:“因为我把那些我见过,而他却从未见过的东西都告诉他了!
我每次被抓回来,由他一人来行刑的时候,他每抽我一鞭,我就会跟他说一个我在外面见过的好东西。
我极尽所能地向他描述在山林中自由自在的生活有多美好,告诉他那才是一个虎妖该去的地方。
一开始他不信我,每次行刑的时候,鞭子都挥的特别用力。后来,听我说的多了,他自己也开始动摇起来。在偷偷问过很多从外面被抓进来的妖奴后,他才终于相信,我没有骗他。”
“所以,他愿意帮你逃跑了?”安宁问。
景珩摇头:“并没有。死斗场里哪有那么多的善心?他能在死斗场里活下来,绝不是个能轻易被人左右的家伙。
那时我还很弱小,虽然能在死斗场里侥幸活下来,但每次都会受很多伤。加上总是逃跑,被抓回来后,受了刑,还得伤上加伤。
他那时虽信了我的话,行刑的时候鞭子抽的没那么狠了。但每次见到我把自己折腾的半死不活的样子,他都很嫌弃,觉得我是在没事找事地发疯折腾自己。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渐渐成为死斗场里新的常胜将军,战绩超过了他这只虎妖多年来未有人打破过的连胜纪录。
奴隶主很高兴,每顿让人给我多加一块拳头大小的生肉。
老余头这个看守每次来给我放饭时,都会劝我放弃逃跑,安心待着——反正我已经成了死斗场里最厉害的奴隶,吃饱没问题。又住上了宽敞的单间牢房,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只要够听话,以后老了上不了场了,就像他一样,去求求奴隶主,混个看守当当也不错。
可我还是要逃,每次一有机会就逃!我不仅自己逃,还怂恿他跟我一块逃!
我跟他说,我们是死斗场里最能打的两个,只要能联起手来,团结协作,一定能逃出去!
可他没答应。他说,我们的脖子上有追踪环,跑多远都逃不掉。”
景珩苦笑:“事实也确实像他说的那样,我总是被逮回来,然后挨打。最后惹怒了奴隶主,多加的生肉没了,宽敞明亮的单间牢房也变成阴暗狭小的小黑屋。
别的死斗奴隶嘲笑我的逃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痴心妄想。其他神族看守生气我连累他们挨管事的责骂,行刑时就下死手抽,恨不得打死我这个刺头算了。
然而每次行刑结束的深夜,总会有一瓶金疮药被偷偷塞进来。
我知道,那药是老余头扔给我的。后来我还偷偷问过他,为什么要给我送药?”
“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自己打个赌,看我能不能真的逃跑成功。若我真的逃出去了,就……”说到这里,景珩停了下来,眼里闪过复杂。
“就怎样?”
“……就帮他多看看外面的光明、帮他去自由自在的山林里,畅快地跑上几圈。”
安宁不说话了。只觉得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一个从出生起,就一直被压迫、被奴役、从未见过光明的孩子。在长出了强健的体魄、拥有了高强的灵力修为后,明明可以轻松摧毁那座困住自己多年的粗陋牢笼。却因着常年累月的奴化教育与习惯,哪怕已经知道了牢笼之外还有光明与自由的存在,也仍不敢跨越雷池一步,去伸手触摸一下阴暗牢狱外的温暖阳光!
可见,心上的枷锁,远比身上的枷锁可怕的多!
安宁突然想起鲁迅先生曾说过的那段话: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对于习惯了被奴隶主囚禁、奴役的虎妖老余而言,景珩何尝不是那个大嚷着把他吵醒的人?
不!不对!或许在遇到景珩之前,虎妖老余就已经醒来了!
安宁想,也许虎妖老余在年少时,也曾像景珩那样,努力挣扎过、逃跑过!可是因为脖子上的追踪环,让他很不幸地被抓了回去。所以,当他见到景珩重蹈自己的覆辙时,才会劝景珩不要做无用功。
奴隶主先是利用可怕的刑具去狠狠击碎少年虎妖刚冒头的敢于反抗的傲骨。再用那一块块新添的拳头大小的生肉、那间宽敞的单间牢房,以及一个寻常妖族奴隶不能担任的看守职位去迷惑虎妖。从而把那个已经拥有反抗之力的虎妖重新拉回黑暗的牢狱中,令其对自己感恩戴德!
安宁在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天元神域里,又何止只有一个被驯化了的虎妖老余呢?
万幸,在这个奇怪的异世里,还有像景珩这种宁死不屈、绝不认命的刺头!
安宁在心底无声地笑了。自己当年虽然认错了景珩的性别与年龄,但有一点却没看错——那个长着九个脑袋的倔强小妖怪,真的跟她季长离这个不容于世的刺头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