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清王府。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荀珍既来长安,谢听舞自是喜不自胜。
慕齐落午间见了荀珍,将荀珍随行的白小三兄妹安顿后,便命人去长安各处请了在京的诸位结义兄弟。
这十八位乱世猛将,虽各自封侯拜将,心中却自有一片心向往之的江湖。甘留朝政之中,一是为报谢清谢听舞知遇救命之恩,二也是傅明已然六十年岁,排行第二的慕齐落却方才将近中年。对这位亦兄亦父的大哥,他们能报答的,也只是让他少忧心些自家兄弟。此刻听得慕二爷说江湖鼎鼎有名的“神医”荀珍来到长安,加之早些日子已听得他与将军在明月谷中的趣事,对此人也是颇有几分好奇。故而收到慕二的消息后,便早早赶到王府大堂之中等候。
十八骑中在京的有七人,其余按傅明向皇帝谢清请命意思,于各处驻守,为的也是趁着好时候,多多锻炼一番。
如今王府大堂之中正坐五人,他们是手足至亲兄弟,自来不讲论资排辈的规矩,此时主人家不在,他们便随意分坐两侧。
慕齐落安排宴席来晚,听得众兄弟已至,便嘱咐几句赶了过来。刚至大堂前,听得堂中各兄弟阵阵嬉闹,不由莞尔,大步上了台阶。刚至堂前,便见堂中众人起身迎来,皆道:“二哥。”
慕齐落含笑点头,道:“你们来得好快。大哥呢?”
一额上横着道浅浅伤疤的男子道:“大哥原在未央宫里和圣上谈论年后各地换防之事,这会应该回府里换好衣服正赶过来。”
男子姓林名裳,十八骑中排行老三,授将骠骑,拜镇安侯。慕齐落望向三弟林裳,林裳比自己还要小个五岁。二十二年前,他们兄弟十八个在长良川前对明月叩天地结义的时候,最小的老十八也才三岁。十八个兄弟在乱世之中四处流浪之时,就像一个大家族没落,中年父亲领着自家子孙四处求存。慕齐落那时在如浪流民中牵着林裳到处找不见傅明各兄弟身影的时候,林裳的个头也才刚到自己腰间。如今林裳虽身着常服,却是猿背蜂腰,八尺凛凛威武,慕齐落不禁也是欣慰含笑,“各兄弟先坐吧。料想将军片刻便到了。”说着,慕齐落为方便也是就近坐在了堂中左侧末位。众兄弟待二哥坐下后,也才一一就近又坐下。
又有一人道:“二哥,那个穿白衣服的清秀男子就是荀珍?”说话者,是荀珍初到长安城前,有过一二对话的守将,排行十三,名唤陈开。此时陈开解了脸上的面具,见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将有三十年纪。陈开性耐心出奇的好,加之行事自来事无巨细。如今年关人群熙攘,城中守备是第一要务,林裳兼管长安提督,调管城中守卫,便找了自家十三弟过来看一段时间门,自己才放心些。
慕齐落点头道:“是了,还好你学乖了,不再那么莽撞,不然动起手来,不调兵的话,得找将军和大哥过来才行。”
陈开啧啧道:“真有那么厉害?”
林裳道:“二哥和他交过手了?”
慕齐落摇摇头道:“倒是没有,我这易容术也被他识破了,此人言语虽有礼,性子却冷淡得紧,心思缜密,气度超群,着实不凡,武功确实难知深浅,只是怕他手段特殊,若非将军和大哥,不好全身而退。”
众人听得慕齐落都这般说,神色一时各有忧色。
林裳道:“这样的人物进了长安,是否有引狼入室危险。我听说边关有一流寇聚成的村落,叫什么‘苍狼寨’,寨中聚集的尽是关内外被扫荡后逃往的草寇,个个残忍凶猛,借着地势和不要命的劲,一时间连戍野边军都奈他不得,只能僵持。应是三年前,一夜之间寨中三千来人竟全都口吐白沫,横尸各处。”
另一男子沉声道:“当时老十四正戍边,回京时候,也和我聊过,说是就近有一群猎人,黄昏时分便听得寨里一阵阵鬼哭狼嚎传出,他们吓得俯在草丛之中不敢动,那阵阵惨叫直至天明将停住,有几个胆子大的,摸进去一瞧,只见成堆尸体裸露胸膛,口吐白沫躺在地上。”说话者八字分眉,杏眼寒光,深沉非常。正是此前皇城之中观看谢听舞和莫雨相试身法的一品武将,排行老四,姓秦,双名宁甲。
林裳点头道:“后来老十四也带队去看了,除了为首者额前有几个致命针孔外,其余尽皆是中毒而死。虽说无生还者亲证是荀珍作为,但一路也有村民樵夫见得一白衣男子驾车过‘苍狼寨’而去,按容貌手段推测,十之八九也是他了。”
秦宁甲八字眉一轩,冷冷道:“有这样厉害的毒药?”秦宁甲谋胜于武,若论战场心计诡谋,他比起慕齐落、陈默平等人也不遑多让。他们皆是沙场惯战猛将,若是有这等恐怖的毒药,来日若再起兵戈,荀珍这等手段不得不防,想着荀珍既来了长安,众兄弟都在,不如趁此便除了后患,也不管是敌是友。
这堂中五人是至亲兄弟,多年战场庙堂配合,默契更是非常。此时秦宁甲虽只是问毒药之事,但语气冰冷,众人也知一贯信奉斩草除根的秦老四已起了杀心。荀珍武功底细虽不明,但真论起来,他们兄弟几个倒不在乎,毕竟有兵有将,还是在自个地盘,天王老子惹到他们,他们都敢冲上去。只是荀珍是应谢听舞邀请而来,其中关节他们也不清楚,若越过谢听舞,暗中动手,绝不是明智之举。众人心念如此,尽皆不语,齐齐看向慕齐落,
慕齐落见各兄弟都把眼光聚在自己身上,苦笑了一下,沉思道:“荀珍有‘神医’之称,也有‘毒压唐门’的名号,像他这般医毒两道一身担的,古来也只有他一人了。这类毒药古籍也有载:紫雾若魅,生机无存。想来应该是毒气一般的手段。”
林裳啧啧道:“这要是用在战场上,可是一扫一大片。这小子比炸药还好用。”
秦宁甲却不依不饶,沉声道:“二哥,您给个态度,这小子底细不明,是敌是友不好说,虽是将军邀请而来,但将军的本事我等又不是不知道,他哪会将什么事情放在心上,我等却要替他盯紧点。”
慕齐落明知故问道:“老四怎么想?”
秦宁甲低声道:“杀。”秦老四从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昔年若非谢听舞出面要保那三万俘虏,秦宁甲必然下令全部坑杀。若论狠辣,十八人之中,无人能和他比肩,他也得了个“活太岁”的凶名。
虽说秦宁甲未免偏激,但所思确实不错。荀珍这样一个一夜之间能毒死三千草寇的人,放在长安这等繁华的皇都里,无论谁知道了,恐怕都不敢出门过年。慕齐落正要说话,忽听得堂中生出一沙哑声音,“大哥来了。”
众人先瞧了一眼说话的男子,一袭漆黑衣袍,双眼无悲无喜,坐在堂中不出一言,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与众人显有格格不入,正是老七司远。此时他说了声“大哥来了”,眼中方才有了些情感波动。
众人还没再确认,便听到堂外传来一声爽朗有力笑声,又道:“你们都来了啊,我倒是迟到了。”
堂中众人听了声音,忙皆站起,往堂外走去。只见来人发须虽黑白掺杂,颇有年岁,却见身躯凛凛,极其雄壮。着一袭宽大灰色布袍,一双锐利鹰眼射寒星,两弯墨漆浓眉展豪情,流星大步踏罡走,千丈凌云威风行。真不愧十八英杰居首座,百万军中可当雄。除了傅明,还当有谁?
众人见了,齐齐恭敬道:“大哥!”
傅明呵呵含笑,径直往堂中走去,“大家进去说。”众人分让左右空出路来,待傅明走至堂中,才随后跟了上去。傅明一来,众人座次便再不敢随意。只见傅明大步走至左侧首位落下,慕齐落便坐了右侧首位。林裳等人便按着大小依次落座,只空出了上方左右位置,显是主客之位。众人一时落座,各自气度非凡,一时间王府正堂如同豪雄会盟,亲情之中又添了满座英雄气。
傅明扫了一眼众人,见各自兄弟都有所成,自己这个做大哥的也不禁十分欣慰欢喜,又突然想起京外司职的其他十一个弟弟,虽收得他们各自来信请安拜礼,知道尽皆无恙,但如此年末佳节,不能齐聚一堂,总归是遗憾。本来含笑锐眼,也不禁染了层落寞。
慕齐落心细如发,见大哥笑容忽然滞涩,也猜得分明,出声道:“大哥,京外十一位兄弟,我已差人将年货送去,已有五位回来复命,其他料也无差。其余各兄弟的年货,都在内堂,等会各自领去。”
众人欢喜应了一声,又说年关一过,便去请命将其他兄弟换回来,自己也去外面见见世面,一时间堂内又是嘻嘻哈哈一阵哄闹,就算是一派冷淡的老七司远也附和起来。
傅明见众兄弟模样,也不由一笑。待众人安静些许,又道:“辛苦老二当着咱们这个家了。”众人又是不禁点头。
慕齐落浅笑颔首,他们兄弟之情,不需多少客套。
傅明又朝老四秦宁甲道:“老四,刚才进来见你身上透着杀气,又憋着什么坏,如今佳节将至,将军也回来了,可不要搅起风云,若非紧急,待过了节再说罢。”
秦宁甲心中一惊,不曾想大哥武功化境如此,自己时过之变,他也能察觉端倪,讪笑道:“让大哥担忧,是老四不是了。”秦宁甲刚想说起缘由,见大哥神色之间缓显疲惫,知他军政繁忙,担忧自己说起又是一长段,让大哥多起深思,便道:“二哥你话语干练,帮我给大哥说说。”
慕齐落也知秦宁甲心思,便三言两语将荀珍之事说给了傅明知晓。
傅明不禁点头道:“竟有这般人物,老四所想也不无道理。”
秦宁甲如被大人夸奖的小孩一般,不禁心头一喜,“不知大哥如何打算?”
傅明虎目望了一眼慕齐落道:“老二,你如何打算?”
慕齐落笑道:“看来大哥也不想动手。”
傅明呵呵一笑:“你啊,太聪明。”
秦宁甲忍不住站起身道:“大哥,若不定策,是否有风险?”
傅明抬手摆了摆,示意秦宁甲坐下,笑道:“将军在此,我等兄弟在此,纵是此人有通天本领,又有何惧?何况将军自有识人之明,这点你我兄弟想来也不会有疑。”
秦宁甲虽心仍有疑虑,但大哥既如此说,说得也在理,自己便也不好再说什么,恭敬道了声“是”,便乖乖坐下。
傅明又扫了一眼众兄弟,目光落至老七司远身上,忽然“啧”了一声,道:“老七,你怎么穿成这样,大过节,在将军府上穿得这样,未免不好。”
林裳笑道:“你看看,我就说你这样穿,肯定挨骂,还不信。”
司远只是低头不语。
傅明道:“这孩子,天天闷着。老二,你去给他找几件喜庆一点的衣服,这几天进宫入府,好穿着。”
慕齐落颔首应了声“是”。
傅明又似哄孩子般,柔声朝司远道:“老七,待会跟你二哥去选几身衣裳,这几天穿着,可好啊?”
司远恭敬应了声“是”。
傅明展颜,又道:“将军还未到府中?我听陛下说他午间前便出宫了。”
慕齐落道:“回来了,又带着百晓家那位跑去城西了,估摸着去找咱们小言爷了。”
傅明笑道:“将军该不会要把那活宝领来府上过年吧,那小子,闹腾得很,你可得盯紧点。别又让他差点把自己给杀了。”
众人想起陈年趣事,又是一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