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荀珍三人暂歇的枯树丛出发,再往西去二里就到了荀珍看到的那条白茫茫小道。
荀珍让白小三兄妹俩先去来时途经的“清平镇”,那里有家“清平小栈”很不错,荀珍让他们多点几个菜吃饱,然后美美睡上一觉。
荀珍又和白小三要了一些钱。白小三从钱袋里拿了一张一万两的银票给荀珍,问:“先生,这些够吗?”说着,还要从袋子里掏。
荀珍无奈道:“给个五十两碎银,权当喝茶盘缠便好。”
白小三又细心捡了十来块散碎银子给荀珍。白当真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张大了小嘴,说不出话。
白小三担忧道:“先生,我们和您去吧。我们不怕死。”
“不怕死的人才应该尽量活久点,不然这世上不怕死的人就越来越少了。”荀珍笑道,“带你们过来是来认路的,如果三天后我还没有去找你们,你们方便过来替我收尸。”
白小三失声道:“先生!”
荀珍似是没听到,继续缓缓道:“然后找一家镖局,把我的尸体送到长安给听舞将军,我既答应过他有空的话要去长安找找他,死了的话,就有大把空闲,自然要去找他。”
白小三想说话,却不知说些什么。荀珍这样轻松,实在不像是在交代后事。他记得他的舅舅舅母快死前,虽然是在笑,但瞳孔还是放大,眼角还是渗出了泪。白小三记得那是恐惧的反应。
荀珍接着道:“不过不要和谢听舞说我是因为什么死的,我不想他替我报仇,但是如果他不替我报仇,我又觉得很没面子。所以还是不和他说好。”
“去罢!”荀珍站了起来。也不管愣在原地的两人,负手握着折扇,大步朝那条白茫茫的小道走去。
沿小道再走二三里,看得小道边有一家茅草小店,简陋轩敞,四面可见风雪。寒风吹起土黄泛黑的幌子,幌上有字,字沾白雪,只见隶书四字“清平一茶”。
荀珍心下暗喜,“看来离药王谷不远了。”
这样山野能存留一家茶店,必定是多有病人往来求医。
荀珍还没走入茶店,店中的小二郎便躬着身子笑嘻嘻跑过来,道:“公子,天气冷,喝杯热茶吧,颍川本地上好的普洱,洞庭的碧螺春也有,您过来看看,还有各式各样的点心。”
荀珍寻思这样破落的小店,能喝杯不隔夜的茶便算运气了,说什么普洱碧螺春。却也不计较,笑道:“赶路人也不讲究,小二哥看着给杯热茶,一份点心就好。”
荀珍落座。见店中也有八张桌子,张张齐整干净,桌面更是无甚雪花,应该是时时擦拭,以待来客的样子。荀珍心中也嘀咕,这店莫不是常有满堂来客?
还不到半盏茶功夫,小二郎便笑吟吟端着漆紫红托盘上来。
小二郎吆喝道:“客官,久等啦!上好的洞庭碧螺春,看您腰系扬州刺绣的锦带,像是特地从扬州过来,小的斗胆给您做主,选了碧螺春。若不喜欢,小的再给您换。”他说得又快又清晰,语气起落有致。荀珍心觉这样的人在哪里干跑堂都不会差到哪里,怎么跑这山野里。
荀珍叹道:“好茶!果然是洞庭湖的碧螺春。这碧螺春盛产春分谷雨,春夏之际喝来最鲜爽甘澈,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在这样的雪天还能有如春夏一般。”
小二郎惊道:“公子真是神了!连盖子都没打开,竟能闻出味道。”又将托盘中两碟点心放至桌上。一碟是软糯的年糕,一碟是松软的桂花糕,正配碧螺春甘澈滋味。
荀珍笑道:“这一路来,也路过十余家茶家酒店,论起滋味,却不如小二哥这家茅店。”
小二郎道:“全是主家吩咐得当。我就是个跑腿的。”
荀珍点头不语。小二郎也是识趣地走了开。
荀珍抿了口茶,便静静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二郎此时店中无人,不由闲了下来,到处走走擦擦。又见荀珍只是抿茶,却不吃点心,忍不住过来躬身笑道:“公子哥,这年糕和桂花糕是主家秘制的配方,可好吃的很,您试一试,若是不好吃,我郭小福做了主,不收您的钱。”
荀珍笑道:“你不怕我吃了却说不好吃?”
小二郎原叫郭小福。只听郭小福道:“公子哥长得这般俊雅,白衣折扇踏雪而来,我常听有的客官说,‘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公子这般容貌气度,却要胜雪三分,压梅一段。我眼光虽鄙陋,却瞧得公子不是这般人。”
荀珍扬角一笑,笑得却是有些嘲讽,“我也不曾想郭兄这样装饰独具风格的店,也能有这般精致的茶品,这样雅致的小二郎。”
郭小福讪讪一笑,见荀珍仍旧不吃,也不敢强逼。时下无聊,忍不住道:“公子是从扬州来的吗?”
荀珍点头。
郭小福道:“那公子去过广陵江东岸的‘悦来客栈’吗?”
荀珍一听,便抬头望了一眼郭小福。郭小福一愣,不由后退了一步,小心道:“公子?”
荀珍觉得郭小福面容似曾相识,便道:“客栈里的跑堂是你家兄弟?”
郭小福登时就激动起来,不由凑近荀珍。却见荀珍漆黑眸子突然一冷,郭小福顿时后背突然一凉,吓在原地不敢再动。他能在这山野之间接待各式客人,还活到现在,也不是纯粹的命硬。
郭小福强压着心中激动,道:“公子,那是我弟弟。”
荀珍有了好奇,瞧郭小福这等举止,与他兄弟必是极好,怎么分隔两地,又如此之远。道:“怎么两兄弟离这么远,我瞧广陵那边也不缺你一双筷子。”
郭小福道:“公子不知,我和我弟弟是一个主家。”
荀珍抿茶,示意可坐。
郭小福道了声谢,小心翼翼坐在长椅沿。接着道:“我弟弟叫郭小禄。爹妈死得早,全靠主家养着。主家姓薛,原来是在广陵西岸捕鱼营生,天生水性好,又不知和哪位老头学了一手航海的好本领。人呢,爱挣钱,不怕死,又惜命。几次有水耗子过来找他一同出海去捞货,他都去了。去了四次,也不知攒下多少家当,就在东岸开了家店。”说着,又给荀珍添了茶。
荀珍颔首,道:“便是‘悦来客栈’了?能在那地界攒下一块地方,也算是富贵了。”
郭小福不由嘻嘻笑了起来,道:“公子有所不知,原来那‘悦来客栈’叫的正是‘富贵客栈’。只因我那主家生了个娃娃,取了名字叫‘富贵’。后来孩子大了,说不好听,私塾里的娃娃们都说他这么名字太俗太土。我那主家又没读过几天书,平日里学的也都是记账啊,生意经的东西。取不出什么好名字,找人取又不想,愁得吃睡不好。后来好像说是去听书解闷,听了说书先生一说起江湖上的客栈,都叫‘悦来客栈’。主家脑袋一转,就把‘薛富贵’改了‘薛悦来’。把客栈名字也改了‘悦来客栈’,希望以后自家客栈能向说书里面的一样,一提来就只有他这一家。”
郭小福说的流畅欢快,津津有味。定是时常和人讲起主家的这般故事,每次再讲起也别有一番滋味。
荀珍却只是浅笑点头。下属喜欢讲老板的故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对郭小福来说,或许这位薛富贵的故事很是精彩有趣。但对荀珍这样的人来说,却只能算是茶中的笑谈。哪怕荀珍今日没遇到郭小福,也会有某一个‘万小福’讲他的老板‘古富贵’的故事;哪怕没人讲故事,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郭小福似是讲得起劲,也不理荀珍想不想听,屁股挪到了椅子正中,坐稳了身子,接着道:“后来广陵的悦来客栈安稳了,主家就想着要建分号,奈何本金不够,不敢乱投。不知怎么想到,选了这地方做试点,说是人多又没成本,只管做好生意就好。本来想取名字叫‘悦来小栈’,又没本金投建,这破破烂烂的,怕辱了‘悦来’的名声。就随便取了这个‘清平一茶’的名字。”
荀珍笑道:“果然是有心栽花花不开,取名字也不是全凭用心就可以。”
郭小福不懂,问:“公子何意呀?”
荀珍摇摇头,示意继续讲。
郭小福又说:“主家说,‘虽是试点,但也要是贴心干练的人帮忙看着,我兄弟俩跟着主家也有五六年了。不敢说事事办的妥当,却也没有给主家惹麻烦。原来和弟弟都是帮着主家看广陵东岸客栈的。”
荀珍道:“看店却干起了跑堂?”
郭小福道:“我主家说,现在产业干得还不大,连个小老板都算不上,没必要看高自己,整天待在柜台跟个泥塑一样,又没什么用。只要把账面的事情理好,没事还不如多跑跑堂,练练本事,了解客人的喜好。”说的时候,郭小福也不禁有赞叹之意,显然是很敬佩自己主家这一长远目光。
荀珍只是点了点头,又抿了口茶。
郭小福又道:“主家就说想要在我俩兄弟中选一个来试点。我弟弟虽勤奋,人却有些倔驴脾性。我担心外面危险大,便和主家自荐过来。到此也已经是一个寒暑了。这趟年关将近,我也要回广陵找找他了。客官要是再晚来两日,恐怕便见不得我了。”说着,眸中却有些挣扎。却只是转瞬即无,又道:“叨扰公子听我讲这么多,就是想问问我那弟弟如今怎么样了,虽说再过不久也就可以见到他了。”
荀珍却是摇头苦笑。
郭小福心中一紧,生怕弟弟有事,一急之下,两只手便欲抓荀珍右臂。却扑了空,他明明见得荀珍手臂放在桌面,这一抓虽急但却不快,只是连荀珍何时撤得手臂都没见到。一愣也没多想,忙道:“我那弟弟怎么了?”
荀珍缓缓道:“小二哥莫忧,令弟无碍。我只是觉世事无常,你甘愿冒险远涉江湖,却不知还是把弟弟留在虎狼穴中。”
郭小福听到“无碍”,本松了口气,又听荀珍说“虎狼穴”,不由又是提起心来,却不知道问些什么。
只听荀珍接着道:“广陵东岸多少江湖人往来,那些都是拿着把大刀长剑,一点委屈都受不了的主,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不得拿软柿子出气。你弟弟莫说跑堂伺候了,就算是站在柜台,也免不得要如履薄冰。这日子久了,身体总是要出问题。我见你弟弟面色黧黑无泽,虽是欢喜迎客,难掩眸中无神,双目又有浮肿,气虚两亏,若不早些调理医治,早晚是要……”
是要什么还没说出,郭小福却是“哎哟”一声,急得站起,打断道:“我真是悔。”又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公子,我见你说得有理,一定是懂医,求您给个方子,救救我那苦命的弟弟。您要多少钱,我都凑给您。”
荀珍心中不由暗叹了一声,他虽没骗郭小福,可郭小福却如此轻易相信。且不说是否心思单纯,这等兄长关切之心,荀珍也是甚觉可贵。伸手扶起,缓缓道:“小二哥莫激动,你既给我讲了这么多故事,我也当给你写个方子做回礼。可有纸笔给我用下?”
郭小福闻言欢喜诶了一声,匆匆翻找纸笔,口中喊着:“公子,公子,纸笔。”到了桌前,又察觉无墨,失声喊了句“该死”,又忙跑去翻找拿过来。
荀珍沾墨,一气落成。将纸对半折起,递给了又皱起眉头的郭小福,“都是寻常药,药店都有,不必牵挂。”
郭小福这才展眉,口中不停道:“多谢公子”。
荀珍一笑,拿起桌上桂花糕便要吃。郭小福慌忙一把握住荀珍拿着桂花糕的手腕,失声道:“不能吃。”
荀珍笑道:“我虽给你写了方子,是还你讲故事的情。这茶钱我还是不差你的。放心。”
郭小福急道:“不是,公子要吃,我给你换盘新的,这盘冷了。”
荀珍道:“这桂花糕虽说热着吃好,但冷着吃也有滋味。”
郭小福神色更慌张,握着荀珍手腕的手也不觉更紧了些。
荀珍笑道:“是冷了不能吃,还是吃了会死,所以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