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听舞见这二人内功浑厚,招式精要,却使得不伦不类,心中也是不免苦笑。瞧了个机会,侧身划过长剑的同时左手蓄了一气,归了右掌,不等站稳,右掌单掌喝出一击。
那和尚本想乘谢听舞绕过水如天长剑后,短时间难以再变身法,欲扣制谢听舞腰间。哪料掌变爪还未到,只觉身前猛然一股巨浪袭来,忙以攻换守,双手交叉护在光头前,又使了个金钟罩。
只听“当”的一声,和尚被掌力推出二三丈,金钟罩却未损,心下正喜。哪料还不等冷笑,这一掌竟还有后劲。和尚又觉罩前一股又一股巨浪涌来,力道竟一股胜似一股。金钟罩只再挡了两股气浪,听“当当”两声,红衣和尚再撑不住这刚柔并济,层层叠叠的掌力,金钟罩外化气壳瞬间被震碎。却还不完,又一股气浪撞在红衣和尚胸前,登时便震得和尚口喷鲜血,瞬间如同离弦之箭倒飞出去,撞到在围墙之下,欲要爬起,直觉气海翻腾不止,又忍不住吐血倒地,连坐起调息都难以维持。
这一掌,竟连绵层层劲浪,一股胜一股。
红衣和尚自学成以来,在域外,莫说在同辈之中已是难逢对手,就连前辈高手遇到他也是十分头疼。进得关内,一路识人,除水如天他入得几分眼之外,其余人在他眼中皆是蠢猪笨牛,毫无天资。此时面对这年不过二十三四的青衣男子,竟连一掌都未能挡住。
“亢龙有悔!”水如天失声惊道,已不敢再攻。
谢听舞见水如天提剑不前,也是收了掌,原本掌中滔天之势,瞬间归于平静。
水如天反手握住剑柄,拱手道:“敢问少侠可是洪十四洪爷亲传?”
“洪十四!?天下第七!”檐下有人惊呼。
谢听舞愣了愣,随即也想起了那腰悬玄色绘青蛇酒葫芦,手提绿玉长棍的不羁中年乞丐。那日率军行过襄阳边野,乞丐洪十四半露着胸膛,嘴中嚼着根枯草,领着一个五六岁,怯羞羞,头上只有正中一撮头发的小乞丐。大摇大摆走到大军之前。说看上了他座下的战马夜照玉,要与他赌斗此马。
谢听舞言说:战将全凭马力多。这匹夜照玉不仅是他的坐骑,更是能定他生死。若是要赌也可,也要洪十四相赌同样可赖生死的东西。洪十四自然应承。
谢听舞以枪应对洪十四一双肉掌,交手五十招不分胜负。谢听舞见洪十四掌法大开大合,内息纯正归元,若非真英豪,怎会有此修为。自知若再打下去,他也无太大胜算。当下也敬洪十四气概非凡,收手不愿再出招。又请洪十四留在军中,若他不肯束缚军中,谢听舞也情愿认输,将夜照玉输给洪十四。
洪十四却都拒绝,对谢听舞言道:“乞丐洪十四。我丐帮建帮以来,以守护天下安平为己任,愿在太平世中作游乐行乞。如今世道荒唐,我辈徒承祖宗绝学,却难担祖宗托付,实在是不肖子孙,简直是一个乌龟王八蛋。十四领着这小徒儿挡在将军面前,并非为难将军而来,是听传闻将军英雄,愿担天下百姓兴亡,特来拜会。今日一试,可知所言非虚。但将军枪法虽已是当世无双,毕竟受外物所制。若遇绝顶,短时间内施展不开,确是十分危险。若将军不弃,愿将刚才所用掌法尽数教给将军。”
谢听舞本欲推脱,见洪十四眼眶通红,说的认真,全不似刚才洒脱不羁模样。又见洪十四所用掌法,刚柔并济,劲力吞吐更显世间无双。若无缘则罢,有缘怎能舍弃?
谢听舞便不扭捏,坦坦荡荡于万军面前,朝洪十四躬身见礼,道:“晚辈谢听舞,请前辈受教。只是晚辈根骨愚钝,学东西都是极慢,还望前辈不要怪罪。”
洪十四见谢听舞行如此大礼,忙出手托起。听谢听舞如此说,以为只是谢听舞谦虚,也不多想,接着介绍起这门掌法,“这套掌法虽是只有帮主才能习练,但也有非帮主修习的先例,今日为大义,我也不去管那么多规矩了。掌法虽是我帮绝学,却非我帮中弟子所创。只知那所创高人侠义非凡,天下为怀。从《周易》之中衍化天地气机,共创一十八掌。后机缘巧合,又传于我帮。将军且听总纲言:‘乾:元、亨、利、贞’。又曰:‘九二:见龙在田’、‘上九:亢龙,有悔’……”
洪十四边讲边演,但见洪十四手中隐隐金光,若有轰鸣。约莫一盏茶功夫,将总纲讲演完毕。却见谢听舞双眼发愣,皱眉挠头。
洪十四以为是自己所讲过细,若是传授他人是正好不过。但他想起谢听舞出招之间,内息浑厚纯正,已是一流顶峰行列。心想:“虽不知将军所学是哪家功法,必也是道宗玄门正法。将军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道门根基,其慧心根骨,自不用多说。我将总纲讲演如此详细,虽是好心,怕有所遗误,却不免小看了他。”
心念之间,洪十四还是试探问道:“将军要不先试出一掌?”
谢听舞“啊”了一声,惊闻道:“前辈已经教完啦?”
洪十四不明所以,心中也不免犯嘀咕,怕自己跟不上谢听舞修学速度,本是来传绝艺,不要被反客为主,失了丐帮颜面。当下只能轻声道:“刚同将军所讲只是总纲,总纲讲完,不知将军体会,请先出一掌,我等再探索其中精要。”
谢听舞挠挠头,尴尬道:“不知前辈能否再讲一遍?”
洪十四见谢听舞也不像装模做样,想或许是兵刃之技和掌法总有殊途,谢听舞短时间内学来也有所滞涩。心中也是松了口气,又将总纲讲演了一遍。
这一十八掌其中精妙,洪十四本已熟透。圣人有云“温故知新”。洪十四这番讲解,又带了自己这段时间的新感悟,不禁越讲兴致越高,演练越演越细,手中金光愈盛,轰鸣之声更深。这一讲,又是约莫一炷香时间。
讲至总纲完毕,仍是兴致盎然。又见谢听舞仍是愣着眼看着自己,心中腹诽:“这家伙怎么回事。”再问谢听舞,谢听舞却说仍未听懂。
洪十四大惊,哭笑不得想就算殊途,也不能差这么远吧。却也没办法,只好将总纲一一拆解,逐招演变,直至夜幕,才让谢听舞学了个差强人意。中间洪十四实在忍不住,给了谢听舞脑壳几个板栗,疼得谢听舞躺倒,双掌直搓脑袋。洪十四方才舒缓了心中烦躁,继续坚持讲演下去。
看得就地扎营将士心惊肉跳,提枪握剑做好准备,就等谢听舞一声令下,一拥而上,乱刀砍死这一老一小两个乞丐。
谢听舞此时在明月谷中复又听得“洪十四”这三字,不禁右手挠了挠脑袋,似是隐隐作疼。对水如天道:“也算是吧!”
水如天想自己跟洪十四素无瓜葛,怎会有他弟子夜闯明月谷。问道:“不知少侠所来为何?可是尊师有何指教?”
谢听舞看了看屋顶大洞,又见檐下已是围满了巡逻弟子。知道这一场暗中打探的戏码被自己给搞砸了,只能到此为止。既到了如此地步,便也不掩饰,本想问问李自来的下落,开口却是说:“不知未全僧大师今在哪里?”
水如天瞳孔骤然一缩,心中惊疑不定,只好试探道:“不知尊师找他有何事?”
谢听舞道:“洪爷不找他,我找他。”
“不知少侠何事?”
“问问是不是他挑起了近年江湖争斗。”谢听舞恍若无事,只是淡淡道。
水如天却是冷汗直流,不知如何出声。望向檐下众人,见来人已多,远边巷道也传来密麻脚步声,心下便盘算起一拥而上。
水如天正想一博,却听“阿弥陀佛”。一道空玄声音由远至近缓缓传来,众人四处张望,难以分清声音来向,竟如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一般。
谢听舞侧身偏头,含笑凝视远方。
众人见谢听舞这番姿态,也随着谢听舞目光望去。只见远远黑幕中先是一道光点闪烁,仅是眨眼之间,光点化成一道赤色残影,徐徐飘落到原先红色和尚倒地之处。
水如天失声道:“大师!”
谢听舞望了一眼水如天,又看了墙下和倒地红色和尚装束相似的中年和尚,料想此人便是未全僧了。也不先动作,只是静静看着未全僧有何作为。
未全僧落地,双掌合十朝檐上谢听舞见了一礼。
谢听舞见未全僧双掌合十如未开青莲,躬身若磊磊生尘,确是一番得道高僧气象,也是颔首见礼。
未全僧抬左掌轻轻放于红衣和尚百会穴上,合目缓念佛号。只见红衣和尚身上不一会便散出白气,随即爬了起来。红衣和尚又捂着胸口咳了几咳,吐了淤血,看神色内伤便也好了七八分。
红衣和尚忙用衣袖擦了擦脸上血渍,十分惊恐朝未全僧合十一拜,颤颤巍巍道:“师父。”
未全僧也只是含笑点了点头,全无责怪之意。
长生教弟子本就笃行神明,此刻见未全僧超尘姿态,心向神往,部分弟子更不禁合十朝未全僧礼拜。
谢听舞于檐上微眯双眼,心道:“原来是这样的手段。”
又见未全僧飞身上了屋檐,一举一动皆含慈悲姿态。
谢听舞上前笑道:“若不是见过真佛祖,连小子也要被大师给忽悠了。”
未全僧浑不理谢听舞话中机锋,眉目含慈道:“将军,贫僧有礼了。”
谢听舞挑眉,也还了一礼,带疑问道:“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大师,是老师傅好,还是大师傅?”
不等未全僧回答,水如天失声道:“你是谢听舞?”
谢听舞点点头,道:“夜间闯谷,未经主人家同意,有所冒昧,还请见谅。”
水如天双眼失神,只是呆呆望着谢听舞,敷衍说了声“不敢”。心下早有悔惧,不曾想避开了荀珍,招来个更凶的。
谢听舞冷笑道:“水兄不必不敢,你应当还不是主人家。”
水如天顿时生怒,欲要动手,却是真不敢。刚才不敢动手是不明身份,怕牵扯过多,现在却是十分忌惮。只能紧握长剑,看向未全僧。
未全僧呵呵笑道:“施主明心慧眼,贫僧佩服。”
谢听舞摆摆手,道:“大师不必奉承小子,大师修为,小子不能及,更不说窥破大师修为玄机了。只是从外貌看,大师弟子与大师基本同岁,那位红衣师父又敬大师如父,觉得有些悖常理罢了。”
未全僧含笑不语。
谢听舞又道:“大师认得我?”谢听舞心想尽管这未全僧是从武功内息上认出自己,但他与水如天二人动手时候,谢听舞是能肯定周边没有这样的高手存在的。
未全僧道:“贫僧曾有缘见过将军英姿。”
谢听舞“哦”了一声,又仔细辨认了未全僧样貌,却是摇摇头,道:“小子却不认得大师。”
未全僧道:“见得将军的时候,将军约莫才这般高,修为也未曾想能到如此境界,真是令贫僧又汗颜又敬佩。”说着,未全僧左手掌心朝地,放至股间,比了个高度,右手仍是单掌见礼。
谢听舞不由瞳孔微缩,蕴着丝丝寒意。眼前未全僧基本和自己同高,若是在这般高度便见过自己,自己当时应不过六七岁。这倒无妨,毕竟自己也不羞于见人。只是自己六七年岁,正当乱世起伏年代,这和尚如此修为,又能活到现在,绝不会在那个时代碌碌无为,自己却从未听说过。更深思一层,自己当时年岁,除了有个大帅弟弟的名头,基本与庸人无异,这和尚能见到自己,恐怕是在和自己哥哥姐姐会面时分。藏名如此之久,这番来和自己陈说旧事,总不会确实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如实应答吧?莫不是挑衅自己,撑大辈?若不是这般无聊,便是在提旧时他会面的两人了。
“威胁吗?”谢听舞本是百无禁忌,却龙毕竟有逆鳞,谢听舞这一生唯在乎长安皇城那极尊贵的两位亲人。莫说是有意图害两人,就是嘴上说说,谢听舞也要防患未然。
想到这,谢听舞眼前的寒意已经不再浸在眸中了,竟如同实体般散发出来,裹住未全僧。
水如天站在未全僧一旁,仅是看了谢听舞一眼,身体便止不住发软,手中长剑不住颤动,忙运内息,才勉强撑住身形,额头滚珠冷汗却早已密布。再看未全僧,却若无事。水如天这才知道,自己的凌云壮志,在这等人物面前,不过是过家家一般。当下心中豪气便被削减一大半,虽在场中,只不过是根木头一般。
谢听舞冷冷道:“大师可是在威胁在下?”话音未落,谢听舞周身已包裹层层青光。
未全僧阴冷着脸,双眼如毒蛇一般凝视着谢听舞,嘴中却是阴恻恻说“不敢”。未全僧自出场以来,一直以一派慈悲示人,此时突显恶态,更让人惊惧厌恶。
谢听舞冷眼更盛,杀意更浓。欲要出手,却听檐下传来一嘲笑声。
“哎呀,谢将军啊谢将军,你说你夜潜明月谷被发现就罢了,怎么还中了这么烂的心计呢?这可不像一向视惊变若平常的江湖浪子啊。”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檐下人群中走出一巡逻弟子,面貌无奇。男子足尖轻点,便越上屋檐,虽话中是嘲讽,却是含百般笑意朝谢听舞走去。
谢听舞闻言一愣,听声音却有些熟悉,原本已被杀意染红的瞳孔便涣散了些许。转头凝视来人,本是疑惑,待来人走近,却是认出,眼底闪过喜色,不由一笑。又回想了刚才男子话语,才知自己虽有所防备未全僧勾引心魔之术,却不想三言两语之间便中了招。当下又是释怀自嘲一笑,长吁一气,浸在空中的杀气登时飘散无踪。只是未全僧威胁非虚,事关他的两位亲人,谢听舞虽中了一招,却也不会就此罢休,一双久历沙场,坚韧冰冷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未全僧。
这一时,水如天这等修为的人便明显察觉了谢听舞身上的变化。刚才的谢听舞杀意凛然,一如江湖顶尖高手决斗姿态一般。而此时谢听舞身上浑无半点气势,但从他身上透过来的感觉却是十分复杂,逼得人寒毛卓竖。此时的谢听舞给了人一种身披重铠,立目于残阳黄沙之间,俯看冰河铁马的感觉。
男子缓缓走至谢听舞右身侧,含笑搂住谢听舞肩膀,慵慵懒懒靠在谢听舞身上一般,说道:“我虽不知道这个假模假样的秃驴哪里戳中了你的软肋,但从对话中,他不得在你六七岁时候便见了你,又是长生教上代教主的好友,就算是修炼了什么奇妙心法,驻颜再有术,也不能是这个年轻模样吧。”
谢听舞点点头,他看得出眼前的未全僧并非是易容,确实是想到功法作用。虽说返老还童功法,他也不知世间有无这等神奇,但尽管是有,绝不会违背天道,可以做到驻颜却不损伤心体。若是修为至最深处,能做到返老还童,那他在武当少林二处所见到的,就不应该两个白发白须的慈蔼老人了。
男子又道:“这位大师说他在你幼时见过你,便是幼时见过你?我若对大师说,我也在他幼时见过他,不知他能信否?”
未全僧又复归了慈悲状,双手合十朝男子见礼,道:“不知施主何人,还请担待。”
男子哈哈一笑,扯开脸上人皮面具。相比刚才平平无奇样貌,这张脸却是惨白得吓人,幸好眉目之间存了些许书生气,看得像是个人的面孔,否则大半夜在街上,也要吓死打更的。只听男子缓缓道:“在下荀珍。”
水如天不禁后退了两步,神色麻木,打量着这个自称荀珍的男子,颤巍巍提起长剑,“不……不……你……不是。”
荀珍扬眉笑道:“当时拜访贵教教主,为避免多惹事端,也是带了张面具,还望水掌教莫要见怪。”
水如天口中仍是喃喃“不,不”,忽然神色一敛,提剑便朝荀珍刺来。
水如天大乱之下,脚步虚虚浮浮,剑尖更是抖得不像样。荀珍见状,右袖随手飞出三道寒光,银针丝毫不差刺入水如天各穴。
水如天闷哼一声,便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