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此刻,长孙无忌还没绝望,在等着皇帝回心转意。
他当然明白,没有皇帝授意,给李义府一百个胆也不敢告他。
所谓皇帝被小人蒙蔽,不过是自欺欺人。
褚遂良被贬的时候,有人劝他一不做二不休,他没有对皇帝下狠手。
也许,皇帝也不会对他下狠手?
七郎无心苛刻,提供给长孙无忌的饭食丰盛,还让徐广之去看诊,时刻关注皇帝舅舅的健康。
知道赵都督跟长孙无忌恩怨的,都得夸赵都督胸怀若谷。
许敬宗也去探望了一回长孙无忌,两位先帝老臣“他乡遇故知”,忆往昔峥嵘岁月,不禁唏嘘。
“你来了。”
“你也来了。”
“来都来了,看开点,日子还得过。”
“我和你不一样。”长孙无忌颇为骄傲。
许敬宗叹了口气:“我还有活路,你不一定有。”
长孙无忌:“……老许,你变了。跟着赵郎时间长了,说话也像他吗?”
许敬宗怔了怔:“你这么一说,我发现我如今竟然挺快活。虽没了权势,日日忙忙碌碌,可吃得香睡得安,不用担心哪天走在路上就被拉入大狱。”
长孙无忌沉默一刻,坚定地说:“我不一样,我是皇帝的舅舅。”
许敬宗摇了摇头,陪长孙无忌吃了一顿丰盛的牢饭,去都督府见七郎。
“都督优待长孙无忌,是因为他是皇帝的舅舅,还是可惜他?”
七郎眨了眨眼,笑道:“没想到老许这么了解我。确实,我有些可惜他。我和他虽有些旧隙,但他毕竟是一代名臣。英雄末路,总是令人唏嘘。”
许敬宗微笑:“都督有情之人。然而长孙无忌可称奸雄,却不是英雄,他落得今天的境地,一点都不冤枉。”
七郎让人给许敬宗上了一杯茶,屏退左右,示意许敬宗细说。
许敬宗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唯赵郎马首是瞻,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
他说:“都督知道长孙无忌是二十四功臣之首。当初先帝继位,让高祖退位做‘太上皇’,长孙无忌就是第一功臣。若当初先帝失败了,他就是十恶不赦的反贼。”
“成王败寇,先帝顺利登基,成就了长孙无忌的地位。”
“文德皇后最清楚亲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她在世时一直压制着长孙无忌,只让他当一些位高权轻的官职。直到文德皇后死后,长孙无忌才进入权力核心!”
七郎皱了皱眉,他没想到这一点。
许敬宗接着说:“当初房玄龄位次在长孙无忌之上,长孙无忌不服,想方设法排挤。房玄龄知趣求退,一而再,再而三告老辞官;”
“今上登基,遵照先帝遗愿,任李积为左仆射。李积到任后,就面对晚年房玄龄一样的局面。长孙无忌不愿被分权,处处排挤李积。李积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辞任。”
七郎点点头,他知道这件事,还感叹李积以退为进。
许敬宗笑道:“中书、尚书、门下三省分立,三省的长官都是宰相,本是为了分权。但长孙无忌是中书令,知门下、尚书二省。好好的三省分立,变成长孙无忌只手遮天。”
“皇帝若不反抗,听之任之,后果会怎样?”
“都督看长孙无忌所作所为,哪里是忠臣,哪里是英雄?若任其做大,必然是第二个王莽!”
“如此奸雄,如何能留?我若在朝,定会劝皇帝不可留情!”
他说到后面,神色已是一片冷肃。
七郎:“……我相信你确实会这么干。”
长孙无忌一手遮天逼着皇帝冤杀几大藩王,足以令天下人胆寒,绝了自己的后路。
连许敬宗这样的人,都觉得长孙无忌非死不可。
沉默片刻,七郎叹道:“他是英雄也好,奸雄也罢,皇帝把他流放到岭南来,未尝没有网开一面的意思。”
许敬宗微笑:“那就要看都督的意思。”
七郎摊了摊手:“我对他没意思。”
纵然长孙无忌人才难得,他也驾驭不了。
能驾驭皇帝的舅舅,四舍五入他就是……这个不能四舍五入,要命的。
想来想去,七郎说:“今年发生这样的事,我得给皇帝送点什么表一下态才好。”
最好是象征仁德的祥瑞。
皇帝此前杀了叔叔和兄长,现在又对亲舅舅动手,虽然有种种“不得已”,也难免被人说冷酷无情。
这个时候,皇帝一定想要“仁德”的名声。
祥瑞啊祥瑞,你在哪里?
七郎想要的祥瑞,还在海上。
且说李敬业和赵智奉七郎之命,去安南爱州助越王的儿子越狱,途经徐闻时被当地土着打劫,好险成了女首领的压寨夫君……
一路乘风破浪,终于骂骂咧咧的到了安南。
安南作为大唐下属州郡,和岭西的州郡大同小异。
李敬业带着都督府签发的通行府牒,岭南管辖的广、桂、邕、交等州皆可通行。
本地官员验过府牒,失望地说:“还以为是来接任的,邸报上说有个新刺史要来,啥时候到?我好卸任啊!”
听他的语气,就知道是朝廷派来的流官。
在这地方当官,和被流放也差不远。
虽然失望,这位官员还是妥善地安排李敬业等入住驿馆。
一进门,就见一只大老鼠从床底窜过,一条蛇从墙边溜走,都目瞪口呆。
驿馆是这样的条件,罪人住的更不必说。
想想路边低矮的茅草屋、黑瘦的百姓,李敬业说:“不知越王父子怎么样了,明天就去找他们。”
养尊处优的皇子皇孙,说不定水土不服一命呜呼了。
赵智皱眉:“幺叔说越王有松鹤之年,性命应当无忧,就怕被土人首领看上。”
李敬业摸了摸下巴:“若是这样,真是宗庙不幸。”
被女首领看上还罢了,就怕男首领。
他们议论着越王可能的遭遇,越说越凄惨,越说越……起劲。
次日一早,他们怀着激动的心情,踏上了解救王子的道路。
越王李桢一家虽是流放,但碍于他们的身份,当地官员没让他们为奴,而是安置在一处田庄。
李敬业和赵智寻了过来,走进一间掩映在蕉林中的低矮茅草屋。
屋里只有几样破烂的家具,并没有人。
负责看守罪人的庄头汉话很差,连说带比划,李敬业和赵智都没听懂。
“什么?你们把李桢扔河里?”
“长棍子?你们打他了?”
庄头听得懂一些汉语,急得跳脚……污蔑啊!看不懂我的手势?
鸡同鸭讲了一会儿,双方都着急了,小路口终于出现了几个人影。
李敬业转身望去,只见李桢带着两个儿子,一手拎着钓竿,另一手提着两条鱼走了过来。
父子三人穿着麻布衣、草鞋,卷起的裤腿上沾满了泥。
虽一身狼狈,腰杆仍挺得直直的,脸上带着收获的喜悦。
和先帝相似的英武俊朗面容,更是和这片蕉林格格不入。
先帝一代雄主,子孙沦落至此,实在令人唏嘘。
庄头的说话声打破沉默:“我就说他们去了钓鱼,你们不信……”
李桢回过神,扔下钓竿和鱼,冲过来抓住李敬业的手,连声问:“皇帝赦免了我?翻案了?长孙老贼死了?”
李敬业抽回手,答道:“都没有。”
李桢一脸失望,定了定神走向茅草屋,挺直腰说:“客人远来,请进来一叙,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请勿见怪。”
巍峨磅礴的皇宫他曾住过,华丽典雅的越王府,他亦住过。
如今这个简陋的茅草屋,他也住得下。
赵智第一次见到皇子的气度,一时愣神。
李桢看过来,笑道:“你是赵义的兄弟吧?和他长得很像。”
赵智连忙说:“是!赵义是我亲兄长!”
赵智和李敬业跟着李桢走进草屋,其他人等在外边,李桢的两个儿子拎着鱼说:“我们去煮鱼汤,请客人留下用饭。”
他们越从容,越让人敬重。
李敬业笑道:“好!劳烦你们了,回头我请你们吃饭!”
李桢从角落拖出一个箩筐,拿出几根香蕉抛给李敬业和赵智,问:“赵全让你们来的?”
李敬业说:“您猜得不错。赵叔父任岭南都督,让我们来请您两位公子到官学做先生。”
李桢笑道:“做先生?他们做学生还罢了。这是赵全的好意,我明白。但我的儿子是罪人,赵全不怕被人知晓?”
李桢比七郎大不了几岁,他的儿子也就比赵禧大一些,哪里当得了先生。
李敬业说:“叔父说,不要大肆宣扬,便无妨。纵然陛下知道了,也不要紧。”
李桢自己剥了一根香蕉吃,叹道:“陛下……我想明白了,翻案是不可能的。不管是不是冤枉,都是以皇帝名义下的旨,牵涉到几大藩王,无论如何不能翻案。”
否则史书怎么写?
皇帝是昏君吗?
唯有把罪名落实,将错就错。
他自顾自地说:“赵全说我‘松鹤之年’,你们也看到这个地方……活得久都不知道是福是祸。”
“我的王妃和几个小的孩子在路上病逝了,外头的是我的长子李冲和次子李洽。把他们带走也好……有劳赵全多照应。”
他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妻儿的死只是寻常。
然而平淡中却带着痛意。
赵智啃着香蕉,觉得很不是滋味,问:“那您怎么办?”
李桢苦笑:“我就这样活着嘛!其实我也想过自尽,可贺兰说得对,好死不如赖活着。三哥坟头草都老高了,至少我还活着。”
李敬业突然说:“本地官府说收到邸报,褚遂良被贬爱州,不久之后也要来了。”
李桢怔了怔,哈哈笑道:“好极了!天道好轮回,哈哈!我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嘲笑他几句!”
正笑着,一个黑影从破洞的墙上窜进来,嗖的一下抢走李桢手中的香蕉。
众人定睛望去,原来是一只猴子。
李桢骂道:“你这泼猴,外面林子没有香蕉?非得抢我手里的!”
猴子得意洋洋的“吱吱”叫。
李桢又拿起一根香蕉,无奈地说:“这是我的邻居,有它们在我还热闹些,就是太顽皮。”
李敬业和赵智面面相觑,说道:“您甚是洒脱。”
李桢叹道:“松鹤之年……还有几十年好活呢,不洒脱些能怎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就算越狱又能去哪里?”
李敬业和赵智正想安慰几句,外面隐约传来鱼汤的香味。
李桢的长子李冲走进来说:“鱼汤已好,请客人用饭。”
李桢站起,摸了摸肚子:“正好我饿了……没什么好的招待客人,随便用一些吧。”
鱼汤没什么调料,腥味重,但李桢父子都吃得很香。
赵智也觉得挺香……这世上,有几个人吃过皇孙亲手做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