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御史很有默契,一边低声地聊天,一边不动声色地偷听邻桌讲话。
不过,说是偷听也不对,因为那小孩讲得很大声,好像惟恐整间店的人没有全部听到;而且,实在碰不到这么好的偷听对象了,因为那小孩讲话还不断重复,好像怕别人没听清楚:“系小楼向我爹娘说,事情已解决;否则看彼猪寮尚能维持否?”
林凤仪对晴晴说:“唉,我今天出来玩,竟然忘了化妆;你胭脂借我一下。”
海涛和阿芊都快笑出来,这林凤仪岂止今天无胭脂,她根本全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施脂粉。
林凤仪跟晴晴拿了胭脂和镜子,拿起来装模作样地抹两下,镜子对到身后那一桌,讲话的人大约十四、五岁,但口气装大人样;并且大家都听得出来他装得很像。
小孩一直说,他的朋友只是一直点头:“彼不知我爹每月捐助朝廷多少钱?信?上月还捐出数百两,要拿收条予你看亦可。彼一介养猪户,凭何靠山打我?”
林凤仪从镜子里看到,这男孩穿的衣料极好,脸上仍有稚气,但却故意做出穷凶恶极的表情,好像这样才会有自信、才能表示自己很行。
朋友年龄相仿,两人喝着酒,小孩仍不时重复:“彼不知我陶上五金行,生意多大,彼小小猪寮,我爹一说,怕不灰飞烟灭。那店老板当场劝我,寻纲兄来即可,莫找我爹;找爹即事情闹大矣。”
晴晴也发现,四名御史其实在偷听邻桌说话,也配合着静静地敬每个人酒,并低声和阿芊谈笑,不让人发觉这一桌太安静。
那小孩继续说:“三百两啦!我爹上月即捐孟渊三百两;尚有其他将帅高官,更不止此数。彼小小猪寮,拿得出三百两?系小楼当场为我殴彼一顿,回家告知我爹娘事已解决;否则我爹定令彼寮破猪散。”
那朋友不知道是没意见,还是不耐烦,只是一直点头;他和林凤仪背对背,镜子照不到他的脸。
那小孩又说:“因我娘亦极疼小楼,故小楼说话,爹娘即信矣。否则,信否?爹立即问我,要找孟渊或祝闵;这些我爹皆叫得动,彼一个养猪仔,竟敢对我动手?”
情报是一回事,官商勾结是一回事,但林凤仪也不禁感叹,什么样的教育会把小孩教成这个样子?
如果你爹真的和高官大将有关系,你能这样大声嚷嚷吗?
不知道愈大愈重要的事,愈要低调吗?
这个小孩自以为胜过养猪户的小孩,不是根据自己的品格、能力、体贴他人与帮助他人的行事,而是根据自己父亲的钱与权势。
他的话翻来翻去,内容极少,一直重复,而且完全没有“是非”。
“老板知我家陶上,当场立刻问我——阿纪,找纲兄即可,莫唤汝爹。——老板知我找爹即事情将闹大,希我唤兄即可。”
武方敬了晴晴一杯茶,晴晴说:“白虎有伤在身,然此薄酒无妨,且小饮一杯?”
武方点头,一边沾了茶在桌面上写下:席纲席纪
海涛显然知道陶上五金,就在那两个名字上面,也写了“席振”。
那席纪还在讲:“三百两啦!收条尚在我家。汝信?我取予汝瞧。”
海涛在桌上写个:“不信。”
大家都明白,这不是说不信有没有给三百两,而是不信拿这种钱会写收条。
席纪说:“我至家对爹称,被一养猪户唤阿仁者打矣;爹即问我,要找孟渊或祝闵。小楼说已解决,我爹娘信矣,否则彼一养猪户,何德何能对我陶上动手?”
看来是小孩子打架,但“何德何能”由这小孩口中讲出来骂别人,听起来真是有违和感。
扬风也敬了阿芊一杯,然后沾了茶,在桌面上写:“收押?”
武方摇头,说:“扬风今日辛苦,尚须驾车,虽系薄酒,亦且少饮。”
边说边写下:“未束发者,所言难为证。罪行非着,不知何为,打草惊蛇。”
大家看了,武方又一手抹掉。
林凤仪心想,真想教训一下这些小屁孩,可是她没办法一边说东一边写西,想想算了,还是云姬厉害,可以边弹绮丽之曲,边谈肃杀之事。
席纪还在自夸他的丰功伟业:“小楼已说我系席家之人,那阿仁竟不知我陶上名号。三百两!一千两!彼养猪户能拿出此数否?不掂斤两,竟敢动手。”
扬风已经在桌上写了许多字,林凤仪一看,是苏尚书的纸条,扬风正设法要把祝闵、孟渊以及三百两等等填到那张纸里。
写写不对,扬风又整个抹掉。
晴晴看整张桌已经很湿了,拿着店家给的桌巾整个擦干;擦到另一端太远,海涛接过桌巾去擦。
不久,席纪的朋友先走了;一个姑娘来对席纪说:“公子欲独自煮酒,或由奴婢为公子煮酒可乎?”
席纪似乎点头,不知道,林凤仪早已放下镜子,总不能拿着看一、两刻钟。
不过,那席纪大概不需要温酒,他只是要人听他大吹大擂:“我方才说,彼养猪阿仁,彼爹能拿出三百两乎?彼不知我爹捐助朝廷每月数千两矣。”
海涛在干了的桌上写了捐,接着又把提手旁和“口”字抹掉,在“月”的下面加了三笔变成“贝”,然后在旁边又写个有。
听了半天,席纪都在重复同样那几句话。
御史们在山上吃了中饭,就下山了;扬风载海涛和武方回都察院,晴晴雇的车载林凤仪和阿芊回王爷府。
在寻梦茶园前分手之时,林凤仪说:“这陶上五金那么大?和官员将军都有关系?”
武方正在被扬风和海涛扶上车,一边说:“陶上五金即投石炮之主要承造者。汤记本行为石材,只供应石块;炮身以陶上为主,然汤记负责与朝廷接洽,尚有与各协力厂商连系等事。”
林凤仪觉得,每个孤立的点,好像慢慢接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