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里每个人的脸都是模糊的。
十二岁的元宝,只能看出其身形轮廓。
这不要紧。
反正,梅时雨也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真实样貌,就算不在梦里,他对元宝幼年的印象,也依旧模糊不清。
元宝在入门试炼中拔得头筹,却被大师兄当众逐下山,丢尽了脸面,道玄宗的大门不会为他敞开,他被限制护山结界之外,怎可能顶着原来那副皮囊、丝毫不作掩饰地偷溜回去?
他当然要事先想办法,藏匿身份,才好混进去。
当时,元宝擅长使用符箓,便画了一张“拟容符”,乔装易面。
这符可厉害了。
与之类似的易容丹,吃了只能随机变换容貌,美的依旧很美,丑的还是很丑,不能微调、不能整改,而拟容符化水喝下,可以随心所欲“捏脸”,想变什么样,就变什么样,全凭手艺。
元宝手艺还不错,三下五除二就捏了一张令人极为满意的脸,可惜符箓有时效,非常短暂,最多只能撑过一个昼夜。
而且他道行太浅,脸捏完了却不知怎么定型,一个不小心,五官就会乱飞,不宜有表情,更不能磕碰。
他在山脚徘徊,无法进入结界,又人生地不熟的,不知转悠到哪座峰下,一发迷了路,岂料,就在这时,一柄飞剑从山巅穿云直下,冲他而来!
剑身上站着个人影,连人带剑摇摇晃晃,没控制好方向,眼看着就要跟他撞在一起,那人大声疾呼,让他快躲开,他本应该躲得开才对,但眼睛盯着人家看直了,忘了躲,白白当了回肉盾,巨大的冲击力全都卸在他身上。
元宝直接被撞飞出去。
天旋地转,落地一滚,就滚出去五六七八……十几丈远。
这一下摔得够呛。
梅时雨差点撞碎他。
是了,那天撞到元宝的不是别人,正是道玄宗排行十三的“小师叔”。
入门试炼中,任平生十三个徒弟,十二个都到场了,唯独第十三席空着,他大徒弟作为主持者,对这些人一一做过简略介绍,什么专长啊、神兵啊、境界啊,都有提及,但轮到梅时雨的空位,就说了一句话:他不收徒。
这场试炼持续半月有余,除了“主持者”从头到尾全程跟进,其他十几人只在开场露了个面,就再也没出现过,他们是“出题人”,不负责监试和评判,因而只是走个过场。
最后的试炼结果,自然由主持之人,也就是任平生的大弟子全权把控。
这根干瘦的苇草精专权独断,死活不肯相信夺得魁首的竟然是个资质低下的杂灵根——他还没他身边那条狗有资格参试,怎能取得这样好的成绩?
定然是投机取巧,背地里耍花招作弊!不容辩驳,当众把人赶下山去,永不录用。
元宝生受了这场侮辱,却不轻易离开,他好不容易才来到道玄宗,又费了很大功夫通过试炼,凭什么被不公对待?他不服气。
于是,安顿好始终如一跟随自己的狗子,决定孤身一人再探道玄宗,就算得不到想要的公平,也一定要把那个獐头鼠目、无缘无故针对他的“主考官”狠狠地整一顿!
元宝气得要死,阴暗扭曲地想:没有人可以定夺他的生死,决定他的去留!他不需要谁的怜悯,但要为自己出口恶气!一时间脑子里不知闪过多少害人的歹毒念头。
兴许是害人之心不可有,他揣着那么重的怨念,走在路上比鬼都招邪,当然事事不顺,这不,他在道玄宗结界外瞎转悠,还什么都没做呢,就差点被人撞死!
但这一撞,竟把他连日以来笼聚头顶的阴霾给撞散了。
元宝飞出去,掉地上,滚几圈,换在平时,他早就开始骂人了,可这回,他感谢上苍。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
十七岁,梅时雨收剑入鞘,意气风发。
他在万仞峰上练习御剑术。
其实,他御剑的技能已经足够熟练了,像从前那般,青霜插进地缝拔不出来的糗事,绝不可能再次发生,但他还想进一步突破自我,挑战更加刺激的玩法,从万丈高空俯冲到底。
任平生从前就是这么教导他那些师兄师姐的:如果修炼遇到瓶颈,那不妨逼自己一把,挑战一下极限嘛。
简单粗暴。
但梅时雨的修行之路非常顺畅,自从魂魄齐全后,练气、筑基、结丹,就跟闹着玩儿似的,别人耗费十年二十年精进不了一点,他灵机一动,噌噌往上爬,境界提升贼快,此时已经是金丹后期,马上就要碎丹成婴,实在没有遇到什么瓶颈。
纯粹只是喜欢找刺激罢了。
不期撞了人,祸事了。
梅时雨赶忙上前查看有没有把人撞死。
一缕清冽的梅香最先惊动元宝敏锐的五感,他心头一颤,不等对方碰到自己,吞下卡嗓子的淤血,一骨碌爬起来。
他一条烂命顽强得很,五脏六腑都快摔碎了,还能站着拍拍胸脯说:
“你别害怕,我一点事儿都没有!”
梅时雨当然害怕,不小心伤了人,被关禁闭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他真把人撞坏了,拿什么赔?
他一脸担忧地看着那孩子,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不确定地又多看两眼。
元宝:不会吧?不会吧!难道他认出我了?!
连忙用衣袖捂住脸,心里有点不乐意,因为他这次跟上次一样狼狈,他不想总是给人留下差劲的印象,但同时又有点窃喜,如果能被这人记住,那该是多大的荣幸。
“对、对不起,”梅时雨连忙移开视线,还跟他道歉,“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的脸……”
元宝:奇了怪了,看人不看脸,还能看什么?
他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悚然一惊,双腿一软,差点崴了脚。
这是何等乱七八糟的一张脸啊!
五官都错位了!
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
而是还能不能看的问题。
梅时雨看到小孩儿拼命用衣服捂自己的脑袋。
还听到他惊慌失措地询问:“我没有吓到你吧?”
心里更加愧疚了。
“没有没有,不吓人的,只是有点奇怪……不,也不是奇怪,只是有点不像人……不、不,也不是不像人,只是很特别……不、不、不,也没那么‘特别’,只是看第一眼不适应,多看两眼就习惯了……对不起,不好意思,真的很抱歉!”
梅时雨后退一步,深鞠一躬,深表歉意,希望对方能原谅他的无知和莽撞。
他真是见识太少,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奇形怪状的人,所以少见多怪了。
但他最佩服身残志坚、活出自我的勇士,真心话,不是讽刺。
元宝背过身去,手忙脚乱重新捏了张脸,但越急就越容易出错,又没有镜子可以观照,整来整去,只好放弃。
这时,身侧有人递过来一只小兜帽,后面还缀着一大片披风。
“我的斗篷,你拿去用……如果用得上的话。其实,没必要在意别的眼光,真正理解你、喜欢你的人,不会在乎你长什么样,而那些只知道嘲笑你相貌的人,跟你必定不是一路人,又何须为他们浪费感情?”
元宝接过斗篷,罩在身上,“但太丑了,连我自己都接受不了。”
梅时雨俯身揉着他的脑袋,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要是一味地劝你看开,就是说风凉话了,所以,我还想告诉你,我知道修仙界有一些专门用来修正容貌的法术,如果你愿意尝试着改变的话,我可以帮你,我有个朋友,医术很厉害呢。”
他看到小孩儿肩膀微颤,怕不是哭了,连忙又道:“这没什么不好的,每个人都有绝对的权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当然也包括变得更好看,对不对?”
元宝转头就扑进他怀里,梅时雨也正张开双臂,准备好了接住他。
而后,就听到他闷闷地问:“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你为什么不先抓住我毒打一顿,质问我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在结界外做什么?!你对人就没有一点防备心吗?”
梅时雨被他一连串问题问懵了,“可你只是个小孩子啊,你有本事威胁到我吗?我打你一拳,你大概会哭很久吧。”
元宝用脑袋砸他的胸口,闷头砸了三下,叹道:“好吧,好吧。”
他现在确实是个没有一丁点威慑力的小弱鸡。
但他很会耍阴招啊!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么简单的道理,梅时雨不懂吗?
怎么对陌生人也这么真诚呢?
人善活该被人欺!
“道士哥哥,我不长这样。我是用了符箓,易容成这样的……”
然而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面对如此真诚的梅时雨,元宝再怎么刁钻狡猾,都忍不住跟他说实话:
“我偷溜到这里,是有目的的!我被人冤枉了,我要找你们宗主说理!”
这番话可不客气,换了别人,早就翻脸了。
梅时雨好脾气,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冤枉’?”
“元宝,我叫元宝。我参加了道玄宗的入门试炼,是第一名!但你们主考官着实是个大傻……傻子,他诬赖我作弊,把我赶下山,我气不过,就想偷溜进结界……”
梅时雨:“然后?”
元宝:“敲他一闷棍!”
梅时雨:“……”
虽然但是,他觉得这孩子好“机灵”,说话哏啾啾的,太有个性了。
元宝又道:“既然我通过了试炼,凭什么不让我入门?就因为……就因为我是杂灵根?!这又怎样,我画符很厉害的,连你都骗过去了!你是不是一点也没看出端倪,还以为我真长这样?长得惨不忍睹?”
对于自己的容貌,他向来比较焦虑,因此说这话的时候很急躁,说完就咳嗽起来。
咳得没完没了。心肺都挤到了嗓子眼,喉咙里积满一腔血,想吞也吞不下,一不小心,喷了梅时雨满身猩红。
这回,轮到他毛里毛躁地道歉了:“对不起,不好意思,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有意弄脏你的!你等我缓缓,一会儿就没事了!”
“你……”梅时雨怔怔的,任由元宝奋力挣开他的怀抱,一瞬心惊,即刻把他拖回来,催动灵力为他疗伤,摸到他软塌塌的胸膛,才知肋骨断了,一面紧紧抱着他,一面感到后怕。
这小孩儿,太奇怪。
被他一剑撞翻,立马就能爬起来,对答如流,举动如常。
还以为他没事,结果是他太能忍。
不,他好像不是在“忍”,而是根本不以为然,就好像受重伤的不是他自己,他也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断几根骨头、流一点血而已,比拂袖弹灰还习以为常。
很快,伤好了,元宝却不大高兴得起来,他觉得自己太没用,怎么一次两次的,都搞得一身脏污,还被梅时雨当成“伤患”抱在怀里救治?
就不能仅仅只是想要抱抱他,所以才要抱抱他,而不是看他快死了,不得不抱抱他?
我去你的“抱抱”“抱抱”!大老爷们儿肉不肉麻?!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
转念又想:梅时雨这种人,真是太好骗!就连萍水相逢,跟他没有一丝一毫关系的陌路之人,也值得他这样耗费心力?!
天性若此,他对别人好,不是因为别人对他有多重要,只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就很好。
他好得让人高攀不起,像挂在天边的月亮,明月皎皎,谁都够不到。
跟他一比,元宝登时觉得自己是只阴沟里爬行的老鼠,只配躲在角落里潜行,一旦上街就是人人喊打。
他把兜帽拉到最低,挡住自己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下巴。
“小鸟依人”地靠在梅时雨怀里,有撒泼打滚的意图,但没有实际行动,怕被扔开。
梅时雨伸手在他下巴处挠了挠。
像在逗猫。
自己还忍不住笑了。
元宝愣在当场,心中大震:他干什么?当我三岁?!
还是说,他就吃这一套,装乖,卖惨,装模作样?!
这他妈一点儿也不像我!但他要是喜欢……
元宝:我能一装到底。
梅时雨几乎是用哄小孩儿的语气,笑着说:“我答应你,带你去找我们宗主‘说理’。”
“太好了,我谢谢你!”
“……”梅时雨眉头一蹙。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对方说的是“我谢谢你”,而不是“我杀你全家”吧?
元宝清了清嗓子,有点尴尬:他这人不常说这种话,语气还有点没调整过来。
但在下一刻,他就痛改前非,用一种特别装腔作势、但的确很“可爱”的调调说:
“道士哥哥,除了你,这世上没人会对我这么好了。”
某人就这么水灵灵地装上了。
“可爱”得令人心生怜惜。
梅时雨牵他的手,说:“怎么会呢?除了我,你还有父母、兄弟、朋友啊。你年纪这么小,能来道玄宗参加试炼,背后一定有人支持的吧?”
元宝愤愤道:“没有!我是孤儿,什么‘亲朋好友’,一个都没有!”
可能……有一个,但是条狗,不是个人。
元宝腻在梅时雨身边,牵着人家的手,沿着山路拾阶而上。
他敢说他这辈子都没对谁这么黏糊过!
半路还他妈装作走累了太口渴要水喝。
梅时雨直接在他面前蹲下,“我背你。”
元宝手一抖,山泉水撒了半身,淡定道:“背我?嗯……抱着,行不行?”
他不否认,他就是在蹬鼻子上脸!
梅时雨却不觉得这是多么无理的要求,一口答应了:“行啊。”
因为他真把元宝当成了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子。
平时在宗门里他是小十三,永远是被师兄们照顾的那一个,而在元宝面前,他终于能做一回大人了,他找到了被依赖、被需要的感觉,便很惯着他,纵容他。
抱是抱了,抱着走了一段路,梅时雨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元宝很有自知之明:“我是不是特别重?”
梅时雨没想打击他,但胳膊又很酸,只得委婉道:“我还是背你吧。”
其实,元宝早就不像以前那样胖墩墩了,由于常常饥一顿饱一顿,他看起来还挺瘦的,无奈骨架太沉了,个子比同龄人要高,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却可以预见以后蹿得有多猛。
元宝特别高兴地跳上梅时雨的背,很不老实地埋进他颈窝里吸了口气。
梅时雨让他占尽便宜,却没有责怪他,心想:他还小嘛,他只是个孩子啊!
半山腰,腾云起雾,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梅时雨召出青霜剑,化作一柄青伞,叫元宝拿在手里撑着,啪嗒、啪嗒,雨水敲打伞面,声音泠然动听。
他吹着山间清凉的晚风,看到水珠顺着伞檐一颗颗落下去,看到青石阶前点滴汇作涓涓细流,他揉了揉眼,趴在梅时雨的肩上,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加安心,他舒服得想睡觉。
到了山顶,梅时雨放他下来,告知他,这座峰头,名叫“万仞峰”,是苍佑山的主峰,也是宗主任平生的修炼道场。
他师尊眼下正在闭关,平时不会有人打搅,所以一路走来,安静极了。
梅时雨把“伞”留给元宝,让他原地待着,自己一个人冒雨跑进仙府后宅。
回廊折转,走出前院,脚步声混杂着几道惊雷,他转头一看,雨势越下越大,十分后悔把人家小孩儿一个人撇在外面,当机立断,疾步往回走,转过几道弯,不料,跟他大师兄撞个满怀。
大师兄不紧不慢理了理衣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在只容许一人通过的廊道中,悠悠前行,决不后退,梅时雨只能一步步让着他。
俩人从明处退到暗处,大师兄负手而立,责问:“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师尊做什么?”
梅时雨如实说道:“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试炼不公。”
“成百上千的参试者,都对最终的收录名单心服口服。”
大师兄拂袖,“何来‘不公’?”
梅时雨平静道:“对一个人不公,即是对所有人的威胁。”
“那些登上名单的参试者,的确靠着一次不公平的裁决,排挤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但难保他们不是下一个受到不公平对待的受害人。”
“问题出在根源上,判决畸重畸轻,有失偏颇。如果不能解决‘不公平’的源头,那道玄宗举办入门试炼的意义何在?”
“干脆,任人唯亲,顺之者昌,不必选贤任能了。”
大师兄笑了两声,“十三真是好厉害的一张嘴。我说一句,你顶十句。你要解决不公的‘根源’,指的可不就是我吗?”
“不敢,”梅时雨握了握拳,说道:“我只是就事论……”
“住嘴!”大师兄瞬间翻脸,一步上前,雨脚如麻,一道雷光照彻长夜,映着他苍白的脸颊,没有笑意,甚至没有血色,“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天真,有多愚蠢?!”
“我筛掉的那个小孩儿,根本不适合修仙,他是杂灵根,你明白吗?可能你明白一点,你知道杂灵根意味着什么,但你永远不能感同身受。”
“修仙对你来说是一条坦途,你一直在向前走,在进步,你回头一看,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来时的脚印,你便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只要努力就有回报,只要坚持就能成功——”
“你的想法未免也太高傲了!你从来就看不到那些苦心孤诣却得不偿失的人,他们只是‘耗材’,而你是‘天才’,不一样的,从根上就不一样!”
“我真懒得跟你废话。一向都是这样,我在你面前,总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你听不懂我的好意,我也不知道你在倔强些什么。”
大师兄的语气逐渐和软下来,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我只提醒你一点,最好不要插手别人的因果。那个小孩儿心思难猜,心术不正,你千万别轻易许他什么,你什么都许不了,也什么都给不起。”
脸上晕开一抹凉薄的笑意:“你想让他修仙,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他以后……会恨你的。”
梅时雨只问他一个问题:“那,你恨师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