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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忘川不渡有情人(九)

李停云从不觉得认错有用。

更别提在那种情况下,他爹都不认人了,哪还能听进他的话?

只不过,在他爹面前,他认错认习惯了。

每当他爹揍他的时候,他就会习惯性地喊上一通:爹,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骂人了、不打人了、不贪玩了、不贪吃了、不玩火了、不撩猫逗狗、到处招闲了!

诸如此类,都是他挂在嘴边、张口就来的措辞。

他永远都在说,他学乖了,不干这了,不干那了,实际上,天底下顶调皮捣蛋的事儿,他全都干遍了,还是没长记性。

李停云的性子,从小就是经常“挨打”的。

他太皮了,太太太太皮了。

挨打的理由有很多,欺负别的小朋友,做功课不用心,字写得太丑云云,尤其是他不背书,不练字,不好好学习,不天天向上。

他爹不仅是他爹,还是他的启蒙之师,在“劝学”这件事上非常严厉,从他三岁起,就教他读书认字、捉笔临帖,书桌上永远少不了一把戒尺,每当他心不在焉、乱发脾气、还敢顶嘴的时候,就用戒尺抽他左手掌心。

看着小胖墩儿捧着自己的手掌抽抽噎噎,季辞璋也很不忍心,在书桌前,他铁石心肠,下了书房,他就扛着儿子去逛墟市。

李停云也皮实,只要有好吃的,就什么都忘了。

后来家道中落,搬出了黄粱城,在灵溪村,元氏一族共同出资筹建了学堂,村正看在同为亲族的元知县元大人的面儿上,聘请季辞璋到私塾做教书先生,季元宝自然也要去到那里读书。

可元宝又不姓元,他一个异姓外人,十分不受待见,再加上他性子又孤又傲,说话得罪人,做事还莽撞,课业反倒一骑绝尘,谁都赶不上他,如此“与众不同”,注定被排挤,被孤立。

不要小看了孩子之间的打压与争斗。

小孩子作恶,往往最令人胆寒,因为他还小,不用承担责任,没被世俗规矩完全规训,越无知就越恐怖,纯粹的恶,天真的邪。

在小孩儿眼里,万物有灵,所以,他跟石头、大树、花花草草说话谈心,显得富有童趣。但反过来,他也会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得和一根草、一朵花没有什么区别,想踩就踩、想拔就拔。

他敢点火引燃稻草堆作乐,就敢把大活人推进火坑里烧死!

李停云就差点被大火给烧死——

火是别人放的,而他在打酱油回家的路上,恰巧碰见了,一不小心,惹火上身。

也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他正巧撞见村里的孩子王领着一群小弟在宗祠山墙外扎堆玩儿火,这些元氏的好儿孙们,亲手把祖宗祠堂给点着了!

祠堂多处由木制榫卯搭建,最忌讳遭大火。

他们不敢声张,左右一张望,就看见了拎着酱油坛子路过的季元宝,上下一合计,就七手八脚一拥而上把那倒霉孩子抓进着火的祠堂,反锁大门,作鸟兽散——

反正他姓季不姓元,人的胳膊肘总不可能往外拐不是?只要他们众口一词,罪魁祸首的名头,就是按着脑袋也给他安上去!

李停云踢了一脚摔烂的酱油坛子。

烈火中,他笑了。

一群小菜鸡,抓得住他,靠的不是人多力量大,而是他压根就没想着反抗。

玩儿火是吧?人群一散,他敢玩儿得更大!比谁邪恶,谁残忍,谁不是东西,哪个能是他的对手?

菜鸡们制造出的火势,一点都不猛烈,只烧塌了大堂屋顶一角,就不行了。

李停云觉得不够过瘾。

干脆催动灵力,令死灰复燃,火势蔓延开来。

还是不够。

一把拽下身上那枚辟邪镇恶的山鬼花钱——

这玩意儿影响他发挥,一旦他揣上了害人的念头,法术就不灵验了。

风来!火起!添风助火!

熊熊烈焰直冲云霄。

滚滚浓烟遮天蔽日。

整座祖祠都被烧毁殆尽!

祖宗牌位一个不留,族谱传志转瞬成灰。

李停云方才满意了。

众人赶到之前,他早就一脚踹开大门,一溜烟儿跑了,但没跑回家,也没跑别处,而是得空跑到祠堂后面那块风水宝地里。

一连撅空好几座坟茔!

这种事,光靠他一个人,肯定是干不成的,好在他身边还有个刨土挖洞的能手。

旺财:没错,正是在下!

村口人人喊打的流浪大黄,吃了李停云几顿饭和几顿打,就被他恩威并施收入麾下,成为他的心腹大将,跟着他上树掏鸟,下水摸鱼,捣毁蚂蚁窝,拆散鸳鸯群。

他们“无恶不作”。

方圆百里飞禽走兽无不闻风丧胆。

一人一狗,跳在别人祖坟上撒野,毁棺鞭尸,偷金窃银,还顺走一根笔直笔直的大腿骨当棍子使,又各自撒了泡尿,打赌谁标记的领地最先长蘑菇。

李停云这人天生就喜欢暴殄天物,偷来的金银珠宝不做他用,明珠弹雀,金锭打鸟,一下午就霍霍完了。

拿来当棍子挥舞的人腿骨头更是断成三截,旺财嫌弃不新鲜,打死也不吃,只好丢河里。

他玩儿够了才想起来回家。

一拍脑门,祸事了,他忘记再去打瓶酱油了。

于是打了酱油,天已经黑透。

他家却是灯火通明。

一群人拿着火把里里外外围了三重又三重。

都等着跟他算账呢!

见了他,如猛虎见山鸡,一个个张牙舞爪耀武扬威,排班就序比天兵天将还威严,大族长被簇拥在中间儿,是玉皇大帝,身边站俩大将,瞪眼珠子的是广目,肥头大耳的是多闻……

嗤,一群大菜鸡。

李停云大摇大摆穿过人群中故意给他留出来的那条道。

如果把尖锐的目光比做离弦之箭的话,他浑身上下大概已经被射成筛子了。

但他全然无所谓。

走到尽头,看到他爹,把坛子递过去。

“爹,酱油打好了,我要吃酱油鸡,你说了要给我做的。”

季辞璋就问他一句话:“是不是你干的?”

李停云茫然地问:“我干什么了?”

“元氏宗祠遭了大火,就连祖坟也……”

“哇,天大的好事!”

李停云先是惊喜,然后反问:“但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真没关系?不是你干的?!”

“当真,不是。”

季辞璋见他身上干干净净的,不像放过火、挖过坟的样子,勉勉强强,还是相信他吧。

他能找出痕迹才有鬼,李停云早在河边把自己涮了一遍,衣服也用手搓过,还没干透呢。

“下午干什么去了?”

“小溪里捉鱼。”

“一条也没捉到?”

“一条也没捉到。”李停云有点沮丧。

“没关系,下次我带你去钓!”

季辞璋眼睛一亮,侃侃而谈:“钓鱼是个技术活,要先用鱼食打窝,再用蚯蚓小虫当饵料。钓回来的鱼,可以清蒸、红烧、醋溜、爆炒!对了,酸菜鱼可是你娘的拿手好菜……”

身边有人拽了拽他,“相公,现在好像不是‘报菜名’的时候啊。”

“啊哈哈哈……我忘了,谢谢你提醒我。”季辞璋捏了捏耳垂,蛮不好意思的样子。

大族长及一众族子族孙,皆目光幽怨地看着他:不是,你心也太大了吧?话题七拐八拐,居然拐到一盘酸菜鱼头上了?!

季辞璋只好跟他们道歉。

“对不起,相比之下,还是你们祖祠被烧、祖坟被掘这件事比较重要。”

“相公,你这么说话,很容易被打。”

“不会吧?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啊……”

族长受不了了,“你们家今天必须得给出一个交待!”

季辞璋摸着儿子的头,“交代?你们想要什么交代?你们也听到了,这种缺了大德的事情,不是我家胖墩儿干的。”

虽然,他儿子有时候确实挺手贱,但他只是喜欢玩点新鲜的东西,并不想累着他自己。

挖坟这种事,还是太累人了,相信以他的“惰性”,根本不会去做。

要真叫他去挖那么多、那么深的大土坑,估计他挖到一半就该摔掉铲子骂娘了!

知子莫若父啊。

如果李停云能够听到他爹心声的话,就算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

他爹真是把他心思形容得一点不差!

如果不是抱着强烈的“复仇”动机,他才懒得费那么大劲儿挖坟鞭尸,一早就抱着酱油坛子跑回家里帮忙杀鸡了——他爹太没用,连鸡都不敢杀。

上次他说要吃酱油鸡,他爹抓着鸡脖子用刀划拉大半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学弹琵琶!

终于,鸡不动了,放进滚水里正要拔毛,突然扇着翅膀跳起来,烫得“咯咯哒”满地乱爬。

李停云目瞪口呆。

不敢相信,一只鸡,真有那么难杀?!

他一脚踩住鸡头,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拎起断头鸡,脖子处还在不断往外呲血。

“喏”一声,递给他爹。

季辞璋一边跳脚,一边尖叫:“拿开!拿开!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李停云不这么想,比起活鸡烫毛,他一刀了断,分明是“仁慈”好不好?

他觉得他爹没用。

但他爹也并非一无是处。

在某方面,他一旦支棱起来,还挺厉害的。

譬如口才。

季辞璋坚信李停云是被“栽赃陷害”,面对来势汹汹的元氏族人,他淡定无比,舌战群儒。

那天,几十张嘴,几十条舌头,全都败倒在他一个人的唇枪舌剑之下。

文人嘛,讲究动口不动手,别看他不会骂脏话,但他能用道理讲死人。

与李停云“口吐芬芳”不同,季辞璋在清醒的时候,那叫一个“出口成章”,无论他是讲理还是诡辩,都能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只须照模样写下来,不用增删改动一词一句,就是一篇令人拍案叫绝的奇文,首尾呼应,玄机暗藏,值得反复品味。

他可以不带一个脏字,把人说得面红耳赤、羞愤欲死,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莫非,真是我错了?!

在这方面,李停云还挺佩服他爹的。

但遗憾的是,他爹清醒自持、像个人样的时候,真的很少很少。

双方一顿你来我往交涉过后。

陷入僵局。

先前玩儿火的孩子王冲出人群,指认李停云:“是他!是他!就是他!我跟我的小伙伴都看到了!他拱在祠堂山墙外点火,还威胁我们不许说出去!”

立刻有大人的声音附和:“我们家子涵还是个孩子呢!孩子不会说谎,既然看到了,那就确有其事。”

“再者,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巴掌可拍不响,他要是真没做过坏事,是个清清白白的人……”

“别人又怎会捕风捉影,祠堂失了火,第一时间就想到是他干的?!”

李停云上去就给了他家子涵一巴掌。

问:“响不响?”

俩人扭打在一起。

季辞璋眼疾手快拦住“嗷”一声冲上前来的子涵爸和子涵妈。

凭一己之力把俩人挡回去。

用魔法打败魔法:

“哎,都是小孩子,打打闹闹,多正常啊!孩子的事,就让孩子们自己去解决吧。咱们做父母的,要给足孩子自由活动的空间,不要总想着控制他。”

一番“劝导”语重心长,要不是李停云以碾压优势打得人哇哇大哭,子涵爹妈俩人差点就信他怀里揣一着本育儿宝典了!

元宝他娘亲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一幕幕。

她不善应付这种场面,自然也插不上什么话,但心里一直晃晃悠悠的。

倒不担心元宝会吃亏。

但真的很害怕自家那口子被众人围殴啊!

人前舌灿莲花,背地里鸡都不敢杀,一个钓鱼佬,兼大馋小子,怎能叫人放心得下?

没想到的是,最终,季辞璋愣是把一众男女老少堵得哑口无言,前来“讨债”的人竟然纷纷被他“说服”了。

嘴里嘀咕着“也许凶手确实另有其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至此,散会。

李停云全程看着他爹尽全力维护他的样子,心虚到了极点。

他心里十分清楚,他爹不是黑白不分地护犊子,只是不想他被冤枉而已。

如果他爹知道,火是他放的,坟也是他挖的,那他可就惨了。

撒谎、骗人、缺大德,条条都是“死罪”,罪罪不容“诛”。

他爹肯定会用柳条抽烂他屁股!

但他想错了。

当天晚上季辞璋就发现了真相。

抽他屁股的时候,用的才不是柳条。

而是荆条。

起因是小元宝脱衣服睡觉,身上突然掉下来一枚古铜钱,钱币上所铸年号竟然不是本朝,加之那层包浆的铜绿,一看就是从哪座墓里崭新“出土”的。

他娘最先发现不对劲,打算藏起来匿了,但被他爹逮个正着,自然而然,全都露馅儿了。

季辞璋捏着那枚铜板,气得胃疼,肺疼,头也疼,浑身发抖。

他的好儿子,真把人家祖祠烧了,祖坟挖了?!

闯下天大的祸事,还想着瞒天过海,面对他的质问,演戏演得比谁都真!

说话理直气壮,撒谎面不改色,为非作歹,纵火成灾,却没有一丁点悔过之心。

他在众人面前指天誓日说出的那一番番话,无不出于信任、支持与爱护,不许他的孩子叫人欺负了,孤立无援地站在悬崖边,被多数人的猜忌推向深渊。

结果,不肖子早就主动跳了下去,站在深渊底部,在那儿无耻的发笑呢!

如此恶劣的行径,令他之前所有的义正言辞,全都变成了袒护帮凶助纣为虐的证据!

他的全权相信,他的维护之心,也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李停云他爹用长满尖刺的荆条狠狠抽他屁股。

季辞璋是个左撇子,平时再怎么生气,都是用右手教训儿子。

但这次,他不仅换了荆条,还换了惯利手。

“从前我教你,何谓‘勿以恶小而为之’,你都忘了是不是?!”

“行恶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

“你多给自己、给家里、给祖上积点儿阴德吧!不然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是想偷东西被人打死,还是想坑蒙拐骗、杀人放火,被拿进官府砍头治罪?!”

“如果你以后是那样的死法,还不如我现在打死你落得干净!”

无论妻子怎样苦苦哀求,季辞璋都不想、也不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饶过李停云。

他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尤其控制不住自己。

李停云他娘跟着他一块儿遭了殃。

次日,他被他爹拎到元氏族长面前认罪。

罪也认了,歉也道了,接下来就该商量商量,该怎么赔偿了。

动了人家的祖祠、祖坟,岂是赔几个臭钱就能了事的?他们非得把李停云这个罪魁祸首剁碎了血祭祖宗才行!

已经被他爹收拾得站都站不稳的季元宝一听族长说这话,转头就往外跑,没跑几步,摔倒了,趴在地上,爬也要爬离这里。

血祭?祭谁?他们祖先算什么东西,也配用他的血来祭奠?!

李停云发誓:

老子迟早把你们姓元的全都活剐了祭天!

季辞璋决计想不到,元氏一族要的,是他儿子的命,平生头一次死告活央,但却根本于事无补。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或许,也只有这个人才能帮他。

他去了趟黄粱城,进了回县衙,这一求,就求到了旧日同窗、知县大人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