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听罢,脸色变了又变,她突然意识到,假使报了官自己真的占不到半点理。
但她仍不死心,回道:“……贵人,照理说,这同为绣娘,工钱是不是该给得一模一样?”
言下之意,无非觉得绣坊厚此薄彼。
“您说这话我就更不懂了,”柳烟桥浅笑,“难不成,您是见别的绣娘工钱高些,就觉着坊里克扣了春儿?”
她语调不徐不疾:
“锦绣坊上下少说百人,绘图配色,印染剪裁,硬要说,绣娘也只占半数。姑且不论刺绣样式,刺绣手法,只说精进程度,也是各有参差,自然个人之间所得会有所悬殊。这还不论得掌柜管事赏识的犒赏和花红。”
“若因此,坊中绣娘便要与我等对簿公堂,这诸般讼事,我等何堪其负?”
柳烟桥说罢,向妇人伸出手,这次妇人见好就收,虽犹豫,却还是缓慢站起了身。
“这位夫人,可还有其他疑难?”
此话问出,没有得到回答,柳烟桥又缓缓开口:“若无正当理由,我只能当二位是蓄意闹事,将二位交由公堂处置了。”
妇人脸色瞬间煞白,哆哆嗦嗦:“没……没有了,是小妇人记错了,这工钱都是按时按量给了的。”
柳烟桥点头,又看了眼人群的方向,意有所指:“这场误会可是叫人看了好些热闹。”
夫人忙不迭点头,起身朝众人开口:“大伙儿都散了吧!一场误会,是小妇人年老昏聩,这工钱都是按时按量结算清楚的。”
这人倒是能屈能伸。柳烟桥见人悻悻散去,这才上前:“今日权当一场乌龙,个中损失我不与您计较,可怕就怕之后有人以此大做文章……”
“贵人您放心!小妇人绝不会乱嚼舌根!此事今日已了,并无冤枉。只是……”妇人忙接话道,话说一半,又看向自己的女儿,继而将视线转到柳烟桥方向,“我这女子……”
“这折腾了大半日,您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柳烟桥回道,“至于春儿……”
“听闻今日她不曾上工,既没生病,总要将先前的活计补回来的。”
妇人听完,知道自己女儿这是被东家留下了,连谢几声,这才离去。
“……”
年轻掌柜瞧着妇人离开的方向,傻眼:“这就……完了?”
柳烟桥深吸一口气:“这位夫人并不算难缠,虽有些泼蛮,倒也能听进几句道理,知道不让自己涉险,也是个有些聪明的人。”
“若是遇见个是非黑白不论,谁来都一棒子打死的,恐怕要纠缠一阵儿。”
说罢,她看向掌柜仇娘二人:“你们尚年轻,又是绣坊开张以来第一次遇见有人闹事,一时乱了阵脚不会应对也情有可原。”
“不过今儿既然见了一次,下一次,就要做得更好。”
掌柜与仇娘惭愧点头。
“至于你……”柳烟桥最终将目光落到一旁一直低头静默的春儿身上。
话音未落,春儿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冲着女子磕了几个头:“给东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小的该死!但东家既留下小的,小的定做牛做马报答东家!”
“你先起来,”春儿的动作太快,快到柳烟桥还未来得及伸手阻拦她就跪了下去,“有什么事情好好说。”
小姑娘摇头,倔强并不起身,继而不知怎的,就哭了出来,她低头抹了好一会儿泪,才磕磕巴巴开口:
“我家中……很早起,便只有我与我娘……自小,我们就遭尽白眼欺凌……”
“我娘总说,她命不好,但好在有我,说等我长大就好了……从前我只以为,是我长大了就能帮我娘了。”
“谁曾想……”春儿突然停顿,半晌才继续道,“她是想将我嫁人换彩礼……”
她说着,像是突然崩溃,泣不成声。
许久之后,春儿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抽噎着继续说道:“而今我还没有嫁人,全因锦绣坊的招工告示……”
“她本是想让我赚几年银子就将我嫁出去换些养老钱……”
“但我不想……东家……我真的不想……”
小姑娘红着眼眶缓缓开口:“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这是柳烟桥当初教她们念的第一首诗。
“我娘对我有生养之恩……”春儿道,“但我不能把所有银钱都给她……”
“小的有罪,给东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让锦绣坊给人看了笑话。”她说着,又重重磕下一个头,“蒙东家不弃,大恩大德,小的至死难忘!”
柳烟桥沉默,将春儿拉起。她看着眼前这个姑娘,语调平和温柔:
“不要总是跪,人的膝盖是个金贵东西,一旦软了,想要站起来……就难了。”
她唇角微抿:“既然留了下来,就好好做工,好好习学,日后若是坊中来了新人,还要你们担起教习的重任。”
春儿应下,转身进了楼。
掌柜与仇娘,也告辞后,各自回归自己的岗位。
柳烟桥瞧着春儿进门,却突然定住似的,只是看着,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
在她身后的小桃唤了她一声,柳烟桥回过神,看向小桃。
小桃看了看不远处的马车,出声询问:“咱们是回府还是进楼里瞧瞧?”
女子垂眸:“不急。”
话罢,她看向一个方向:“来了。”
小桃循着柳烟桥目光瞧去,只见一位清俊公子正领着一小厮朝着她们的方向走来。
若是柳烟桥先前曾在茶馆听过自己的《风云记》,必能对这男子有所印象。此人正是先前在茶馆听评书的其中一位公子。
此人身姿挺拔,素色大氅更衬他温润如玉。面庞如刀削,眉如墨画,双眸深邃如星,薄唇轻抿,似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素日听闻锦绣坊东家是位女子,今日见了,果真出类拔萃。”他颇有分寸在距离两位姑娘不远处停下,拱手作礼,“小可钱彦理,敢问姑娘尊名?”
柳烟桥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抬眼,依旧是温柔有礼:
“这位公子,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