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正在东院东屋过豆渣子,晚上好泡。忽听惊叫赶紧出来一看,是左兴荣做饭小伙计,也是东庄没爹没妈的小庚子。
小庚子一边叫大奶奶大爷呢?舅妈道:你别喊,你大爷睡觉。夜里套磨做豆腐。小庚子急道:大奶奶!老好爷死过去,现还不知怎样,左东家叫我找沙龙大爷。快去快去。
胡大妈从西院也跑过来,而后是小英,沙龙也出来问。小庚子答:大爷别问,快快走。小庚子说完扭头就向回跑。
小英后边就追,舅妈急喊英你快回来。沙龙跑得快一把抓住小英。我去我去,你去怎算。小英急得脸白,这胡大爷也把觉惊醒向外跑。舅妈扯住小英不放,小英急得蹦。胡大妈说道:小成子爸有羊角疯根,十几年没犯这病,你别乱心。先回屋听着去,没事。小英被老姐俩推进西院西屋,淑琴也跟呢,边走道:羊角疯,我们西吴各庄有一家,三十多岁总犯,人可结实呢。姐你别着急。小英道:你就说咱姐还不来,就有这个事!
这是中午饭后,一群伙计顺猪圈向外起粪,向大粪堆起垒。是准备经过伏天发酵,秋后种冬麦。今春播种粪都运完。老好挑担向粪堆上用劲攀蹬。一个跟头栽倒就无动静,如果羊角疯顺嘴流白沫,周身抽搐。他栽倒是没这种现象。
十几个大小伙计笑又喊:头活放赖啦!头活放赖啦!正赶小庚子送开水,放下担子跑向粪堆,推拽不吱声。又跑向牲口棚,去叫二活王森林。
王森林跑向粪堆,啊呀一声可不得了。他一面说,急得向内宅冲去。正好迎上左兴荣,左兴荣一听走不上路。两个伙计扶着好容易走至粪堆,伏着老好哭个难言道:我心错乱起,森林你看如何办你就怎办,别问我别问……森林一听事已至此,先把沙龙寻来做个探讨再研究,随叫小庚子跑去。这里派车去棺材铺,要好棺木一口,去益永祥弄一套寿衣,等沙龙来到咱再从长计较。
沙龙追小庚子,小庚子是小胳膊腿飞驰,沙龙不习惯跑,已然叫胡大爷超过道:沙龙你慢一些跑,我跑去先把他扶过来。你别着急,没事我知道,老病犯羊角疯。
可此时所见不是自己所想,左兴荣还在哭呢。自己也无法起死回生。也只有嚎啕痛哭。沙龙赶到,双眼愣得发直,而后也是痛哭一场。左兴荣叫伙计把沙龙扶至跟前,又抱头大哭一场。道:我没的说。你和森林看着办,好好办一次。花多少我不嫌多。去十几个伙计,发丧完再回来种地不迟。给他搭个大灵棚,多叫上些音乐。给他安静送上西天,我心也就对他应则该然。
森林道:老东家,事已至此。请你不要悲痛伤气,你所说的我照办。左兴荣又道:多糊点纸事,出丧吃大米饭。
这么把老好装殓起来,五套大马四网车朝后道驰去。是非进这座小柴门不可。至二门停车,十几个人的声无法不嘈杂起来。小英本来就心惊呢,跑至土二门一看棺材,放声大喊大哭。淑琴急得扶着小英转,舅妈搂小英腰不放松,跟着哭。胡大妈拽小英两只手,也是跟着哭。
十几个伙计架好灵,就在那棵枣树,叫老好脚趾住枣树,是取“早树门庭”,因地制宜安插办得对。胡大妈她方哭是方说:小成子爹呐!你刚刚四十七呀!这可真是天塌地也陷啦!我说小成子爹,你怎就……
小英见伙计停完闪开躲远去,急奔棺木去撞头。幸亏小芝二哥赵贵祥早盯住形势不利,两步跳向棺木迎住小英头,小英直撞入贵祥怀中立不住。这小英一屁股坐在尘埃,把贵祥撞得靠棺材瞪直眼。这么一来可把淑琴急出一身汗。这里谁都不认识她,她扯住舅妈道:快去接我姐!舅妈一听方醒悟,急告诉沙龙。沙龙叫森林派人骑柴马,跑向那冯连庄而去。时间即是申时正稍过。
小英缓过一口气,舅妈没放小英。娘俩的劲头不知从何而来,还是小英有劲,把舅妈带得向棺材撞头,娘俩一齐倒在地上,舅妈一点劲没放松,淑琴的汗不知出得几身,还是围着小英转,早就哭个鼻流,不知甩出多少鼻孔的酸流。森林早把这口要命棺材四面按住人,小英只好坐在地上哭,我爹呀!我爹呀我的爹呀!你朝去夕归呀!两头不见日头哇!头顶着寒星啊!我的爹呀我央告你别去啦!别去啦!你叫我吃这个后悔药哇!我的爹呀!我的爹呀!我千没想噢万没想啊,这时给我呦!来个冷水浇了头哇!啊我的爹呀!
胡大妈看此时,不顾其他。叫贵祥盯住小英。我去叫小成子妈去。见贵祥点着头,她急急走去。胡大妈紧三加四,扭向画眉家。纸牌正斗得有兴趣,小成子妈手中一串是禀。一ニ三四六七八九,刚斗出一万,等五禀就满牌。
胡大妈扒小成妈耳朵说,有人找你,骑驴来的。这时对脸斗出五禀,小成子妈扔下牌是满壶,道:你就说………
这时都下了炕,都去厕所。胡大妈说:你回去问清什么事你再回来。
小成妈拿起烟袋下炕就走,胡大妈后边紧跟,甭说旁几个老太太没看胡大妈脸,就是小成子妈也无暇看胡大妈脸色,都算自己手中牌气呢。小成子妈一方走一方猫着腰,低头走还算呢,对门这五禀甩的脆……
出得这胡同口,就听是小英哭声,撞得空气就似金钟玉磐一个样。越是近越心惊肉跳,身子发冷头晕眼发黑。怕只怕小英哭声金钟响,无人推也进得家门,立眺见红棺木。
小英仍未间断的哭,我的公爹呀!苦命的公爹呀!你奔波劳碌哇!挣得个呀——人人都说你老好哇!哎我的公爹哪!小成妈手中烟袋不知什么时候离开手。双脚立时难抬起,陷入沙滩八百里。天也塌掉地有漩窝,阴森森冷气冲身体。
好似已进阎罗殿,此时可真忘掉五禀还是五万,雾绰绰进入汪洋大海,似鱼跳龙门。此时见二门坎是一根独木桥,心中惊慌失了脚。一个跟头掉进沧海。哐的一声不是水声,是实打实砸了地,可就没起来。她是脚尖勾住二门坎,怎有不倒之理?
胡大爷正从里向外走,吓得向后退了两大步。胡大妈还在小成子妈后边跟,右手给小成妈提着烟袋,因一心惦着小英,歪着头琢磨小英,没注意小成子妈摔倒。这得是胡大爷喊一声小成子妈栽倒地!你别踩上!胡大妈方向后退一大步,回头去摸小英手道:英呀你别哭坏!你哭坏我靠谁?你别叫我着急!小英又一声我的苦命的公爹耶!您说呦!都难想呐!我的苦命……
胡大爷里边喊呢,快快快!这个也不动窝。只见小美小芸小翠小芝没命的跑,这小美四个不顾旁的顾小英,这四个玩命抱小英。小英哭不上来声,小美叫贵祥快托起来我背走,贵祥方伸手抱起小英,小美背在身。五个圈着围着可进不了土二门。贵祥等方离开这口棺木看看胡大爷喊什么。
贵祥挤进门坎,干妈硬了体。摸摸嘴摸鼻子没有气,脸趴嘴啃地。贵祥跟着叫干妈干妈!妈呀妈呀!她算不答理。小英挠小美,可也脱不开小美的身,淑琴一见心里急,我可没经过没经过。这是怎回事怎回事?这时她出了第四回汗。
胡大爷急得不知如何好,着事迷了头。几个伙计挤进土二门叫起贵祥,你别哭啦!赶紧向屋抬!七手八脚抬向东屋。摘下这个东屋单门扇,这才把尸首放在门扇上。
小翠妈小芝子妈两家都来到,哭的哭嚎的嚎。光哭还得动手,头前放上桌子。弄喂狗饼倒头饭打狗棒,丧盆遮上眼。买青单另弄装老衣服。贵祥就跑,贵祥妈喊别走,丧盆不是一份!她边说买烧纸,还得弄棺材,再买个经被!
胡大妈这时过来这么一看,还没弄七星灯。小翠妈说:我也急糊涂!这段时间没做豆腐,正是每天下晚睡觉,丑时起套磨。
小英被小芸托着,小翠小芝两边扶着,还是小美背着放在东屋炕上。睁眼一看哇的一声又哭起,我的妈哪!淑琴上炕陪着,几个围着只有都哭,泪流满腮。
这样惹得后道男女老少,前三后二五都来送情。也都劝小英,小英还是止不住哭,我的妈哪!这不是向我头上砸吗!这我可怎么受喂!
别看村小人少,可话不少。交头结耳说呢,这么大人可够跳跃的,这两口子还真是砸她,还不到五十岁。这点地一发丧,抓干毛净。这小成子又不在家,可怎过呢。她怎不哭呢?真可怜,她可怎办呢?真是说的说哭的哭,跟上替这难。
王森林和沙龙去街上办事,跟着向回跑,进门一看哇的哭起,王森林把沙龙抱住,吓得小英也不敢哭啦,叫舅爹舅爹我不哭啦。沙龙道:你不哭,咱慢慢办。你不哭,我不着急。去,没你的事,有舅舅呢。淑琴见机,还叫小美背着去西院。这五个托着小英走开,还跟着很多乡亲环绕。
沙龙当然是主丧事的,王森林是办丧事的主持人,东家指的是张老好,可又添上一位老好的老伴。真是万也想不到的事,这是个想不通的事。只好跑回和左兴荣去提问怎办。
左兴荣一听哎呀一声,慢慢说道:老好不死他老婆好好的,这是老好把她招呼走。这笔发丧仍是归我,你向大办,有和尚念经。完了事一报。
王森林领了东家指示,就敢着手办起。回来和沙龙说豆腐得做。咱都在守这东屋,事情乱咱心别乱。这尸首也得守,怎也要明天入殓。小翠爸和小芝爸买木头,是每晚须回。一进门就愣起也哭一场,悲痛万分的不解这个秘密死神,只好加入办这个事是上策。
太阳眼看落下,后道这村的人都来受累送纸接纸。小美和舅妈胡大妈说这马尾罗我端吧,胡大妈说还是叫英去送头趟纸,以后你接。嘱咐芸跟着,还有小翠小芝扶着。去头趟使大家顺顺眼。
这样小英缠上两根麻绳,小美也缠两根。如果死一个是一根。现头上白箍贴上双葫芦蓝色的。从屋围着绕着扶着掺着,小英跪在小桌前,从长命灯把烧纸引着火,每人还要拿着一根香是指路灯。好不容易小英从屋地哭出到二门外,至公爹灵前。又趴在地上即如一堆稀泥。好不容易又扶起,端着马尾罗。
可哪里还哭的出声来,三个后边扶着两边偎着。好容易出得柴门,大家方得伸手接烧纸,向东头判官庙走去,应叫什么叫什么,叔婶使钱吧。这时间大啦,小英迈不开步,小芸推着扶掐着腰。两旁小翠小芸偎托着。逼着走至东头南北道,从南来个小车子,车没停鸿燕就跳下车,双手搂住小英。就如泥不鳅一样坐在地上,小英哭出哑噪声,我的姐姐呐!我可怎么活下去呢!我可怎办呐?我的死妈呐。
鸿燕没答话,叫四姐小美子接马尾罗,你为什么叫她来,这要再出事可把我也急死呢。先抬上车你们再送纸。上车接的,车下托抱的,这才上得车。鸿燕偎着回了家,一直背入西院西屋。淑琴见姐姐来到把被掀开,给小英盖上,两个一搂。燕跟道:淑琴我告诉你,守她,拉尿拿盆。小芸姐你两个侍奉守她。我去接着办事,明天去庄窠把大姨接来,守着你。
鸿燕没问青红皂白,想寻沙龙、舅妈、胡大妈、还得有小成子妈。因去的人只说的是老好一个,都入好殓大车拉送回家。
这时扑向东院东屋,两只脚收不回来,惊叫一声我的妈哪。要不是王森林手脚快,鸿燕就得扑向倒头桌上。什么七星灯打狗饼都得折腾乱七八糟的。王森林本来不是外人,按庄亲说鸿燕叫表叔。这时森林一把抓住道:别怕别怕。胡大妈舅妈更加抽抽噎噎哭起来。鸿燕一边哭一边问这是怎回事呦!
胡大妈手握鸿燕,从头至尾说个通。鸿燕这才放声大哭起来,心里哭的是妹妹和我年纪幼。我的双方父母把我扔,我的妹妹无二和我一般同。我的弟弟败家子,小成子天高远飞不回头。过日子过的是清如水,两地分割即如水大不相扰。我的妈哪喘上一口气仍是哭。我天天算呢,日夜愁哇。我外边笑哇我心里似刀揽啊!我愁上加上筹又踌喂!我的死爹呐。
王森林坐不住了,央告道:你别哭,哭坏怎办?你等今年秋后我定去给你管家去。鸿燕苦道:我的表叔喂!有谁知道我心?我的肚子难哪哪!我请多少次呀都不能吐口喂!我的妈呐。我的死妈哪,留下你这业障啊!我可怎么向下活呐?
引起王森林嚎啕痛哭,双脚跺地。举起右手打自己嘴巴子。得得!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他呜呜哭起来。鸿燕仍哭呢,不是对不起我耶,我的表叔喂。那个井水是咸的,可谁也不爱吃耶!我的死爹呐!
王森林道你别哭,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这里完事我滚也滚向冯连庄,嘴啃地爬也爬去。
这是怎回事?这是前年和去年两个秋前的事。鸿燕登门央告王森林给管家去。可王森林想对不起左兴荣,王森林闹得一个肚子向两下劈。香一臭一这话怎启齿?犹豫不决。不答应鸿燕对不起心,辞了左兴荣对不起老好和左兴荣。因是老好的接荐人,这事难!难!难办。谁想今天在这节骨眼碰上。
鸿燕哭是未曾想这些事情,早抛九霄以外,痛心处是自心一大堆和小英的所遇怎么办。一个未了又跟上难题紧相追,是无法摁下这三昧真火。怎办怎办?只有当前一棒,哭是真理。
没想王森林来领弦外之音,鸿燕也趁此下一步台阶。仍是向下哭,哭到黄昏盖大地,哭到一盏半月悬天空,暖人的星星天上挂,正北的微风扫人心。这阵阵微风缓缓向南送。小英和鸿燕的哭声至苏州,惊动赤兔马。嚎嘶翻蹄不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