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言坐在铜镜前梳妆。
青丝添了白丝,被细细挽起。旗头上簪了从前刚入府时,皇上亲手所送又为自己别上的三色珠花和一支成色极好的碧玉珍珠钗。
曾经她娇憨明媚,也是得过宠,承过疼爱的。只是年华老去,谁又能青春永驻,永不衰败。
她灰暗瘦削的脸上没有扮任何妆,她要让人看清自己这命不久矣的可怜病色。
上衣着了宝石绿团寿纹织金纱女衫,下衣是同色的缎绣花卉纹栏杆裙,裙下踩了双湖蓝粤秀松鹤纹花盆底鞋。
年轻时喜爱她着粉色,年老时,粉这一色便不再衬她。
耳上落下铜丝绿松石三钳耳坠子,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很快又撇开视线,“去请皇上来。”
她心中回想着昭贵妃传回的字字句句,不由紧掐掌心,目光狠绝。她一直是个没用的人,没有用的额娘,可这一次,她要为自己报仇,要保护弘时。
笔下的奏折还未写完批文,听苏培盛的禀报,胤禛搁下笔,微微叹了口气。
“朕也许久没见过她了,罢了,摆驾长春宫。”
龙辇停在长春宫门口。
胤禛甫一进殿,便闻到股极重的药味。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径直坐下,甩了甩手,“什么事,急着叫朕来?”
李静言跪在地上,闻言这才抬起头,含泪的眼直直看着帝王。
胤禛捻着珠串的手一顿,脸上这才有些许正色。
“怎么回事?”
精心梳起的发髻,华贵得体的衣着,那脸却死气沉沉,在满身衣裳首饰的光鲜亮丽中突兀又可怕,仿佛将死。
像是要与自己饯别。
胤禛即刻多了几分耐心和些许怅然,眉眼也稍柔下来,叫她起来坐下,有话好好说。
她却不肯,跪在他脚下,仰头而视,似要陈自己莫大的苦楚和委屈。
意识到她叫自己来,或许另有隐情,胤禛摆了摆手,苏培盛挥退了一干人等。
“臣妾伺候皇上二十载,从青葱到如今,为皇上生儿育女。臣妾无福,病体药石无医,从此不能再侍奉皇上,教养弘时,但请皇上看在臣妾陪皇上多年的份上,能为臣妾做主。”
“父亲早已获罪流放,臣妾一无家世,二无宠爱,年老色衰,即便居于高位,在这宫里也是默默无闻,不值得人费心忌惮。唯一值得一提的便只有生下了三阿哥,可现在,有人连臣妾这唯一的指望和依靠都要生生夺走,她要逼死臣妾啊!”李静言蓄在眼里的泪一起滚落下来,字字泣血,“臣妾遭人算计将死,可臣妾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啊!”
胤禛眼眸一凝,脸色难看,几乎瞬间明白她如此情状。齐贵妃若死,三阿哥无母。这是养在宫里的皇长子,想要夺为己用,稳固地位的,最着急的便只有一人。
“皇上,臣妾是妃妾,本不该犯上,可臣妾这样要死的人,还怕什么呢?”李静言磕头,“若不是臣妾无意发现端倪,只怕到死了也不知道自己死于谁手。”
她指了指案桌,苏培盛忙将上头的东西端了过来。
几块破碎的琉璃,一方剪开的软枕。
“中宫犯了头风病,本是皇后一直以来的老毛病,可这一次却久治不好。若不是如此,皇上怎么会叫钦天监测算天象,可偏偏就是臣妾被说不祥,一朝被禁足。”
“臣妾原本以为只是巧合,可现在来看,分明是她一早就在算计臣妾。”李静言激动地指了指那碎盏,“这尊福禄是禁足时候,皇后命江福海送来的祈福物件,臣妾将其摆在炕桌上,因禁足不得出去,便坐于榻上日日得闻。却不想昨日一时碰碎,那里头的东西暴露出来,臣妾才恍然大悟,自己为何好端端的,会在禁足时一朝病倒!”
“一切像是被算好了,臣妾一病,她转眼就好了!仿佛就是臣妾克了皇后,与天象之说吻合,令人没有任何怀疑。但皇上您难道真的信是臣妾不祥,冲撞了她吗?宫里这样多人,怎么就偏偏是臣妾?”
她翻扯开软枕,将枕芯里头的黑色异物露出,哭得气喘,气得浑身发抖:“这是苏州织造给皇后的贡品,宫里就只有这一样,皇后说这枕芯熏泡过药,有药之幽香,能使人宁心静气,有安神之效,便在臣妾病时赐予了臣妾,臣妾将其日日枕于床榻,里面的毒轻易被药味掩盖,就一点点侵蚀着臣妾,杀人于无形啊!”
“正因为之前天象之说,臣妾不祥的事似乎板上钉钉,是以即便钦天监后来说皇后病愈,天象好转已然平和,可还是无人敢踏足长春宫,连皇上您也忌讳着,没人在意、理会臣妾,臣妾本就这样死得悄无声息,臣妾到底做了什么,要让人这样殚精竭虑杀臣妾。”
“若不是那福禄被无意摔碎,臣妾一时起了疑心,才将皇后所送所有物件一一查看,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差点断送在一直恭敬以待的皇后身上啊。”
“皇上!”李静言绝望哭喊一声,“她是皇后,得皇上看重又一直明面上对弘时百般千般好,臣妾若死,臣妾的弘时就名正言顺是她的了,她要弘时认自己的杀母仇人做额娘啊,皇上!皇上!”
话落,殿中安静,落针可闻。
发病引出天象,接着禁足,令人病倒,最后再病重而亡。
满宫里,有夺子动机,还要有本事能做到这些的,皇贵妃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心思手段,且她若是想要别人的儿子稳固地位,年羹尧得势时,年家早就会不遗余力打算着了,轮不到这个时候再来算计。
除了她,除了那个他屡次轻放却屡教不改的人,还有谁会这样费尽心机,只为除去一个年老且不得宠的妃子,说到底,无非就是立长立嫡四字,这个皇长子,对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是太过有吸引力了。
可以想见,这不是见血封喉的毒,是一点点食人精气的慢毒,甚至并非用于饮食中更容易令人察觉,而是一呼一吸间慢慢被毒入内里,这手段,比之她当年想杀富察贵人灭口时,更加精进了。
这种闻之便令人缓缓中毒之计,跟欢宜香一般,能令人轻易着了道。
环环相扣,取人性命,好一个天衣无缝的算计。
胤禛闭目沉思,几息后,他沉沉开口。
“传卫临。”
卫临得令,很快便至长春宫。
“看看这些,是什么。”胤禛眼神点向碎片和软枕,其实心中已有答案。
卫临不敢马虎,凝神验了许久,脸色肃然。而欲要出口时却又迟疑不语,仿佛踌躇担忧着什么似的。
“先为齐贵妃把脉。”胤禛动了动手,说,“再一五一十说清楚。”
李静言被搀扶着坐下,卫临轻微把过脉,便心中有数了。
他也不再犹豫,朝皇上拱手回禀,“这碎盏上的白色粉末是落回,闻之无味,却有毒,虽不如融水后那般猛烈毒性,却是极其隐蔽的慢毒,若人长期接触,会使身重却无力,头晕,畏寒,胸闷等,而这黑色的药粒,则是硫磺散掺杂了附子、番木鳖和朱砂粉末等药混合的药粒,能从口鼻入,毒发之症与伤寒,气虚,血瘀滞不行等寻常病极像。”
“齐贵妃的脉象极其微弱,可却像是久病之人气血耗空以致的油尽灯枯,把脉难以号出慢毒。若用药上一直不祛毒,只治表症,就会越治越病。”卫临说着,跪下请罪,“微臣有罪,毒已深,微臣也无力回天。”
“皇上。”垂死之人眼眸里亮起光,她急切起身,抓住他的手,期期地看着胤禛,欲说什么,一口血像堵了喉咙,猛烈两声咳嗽后,她着急说求说,“如今证据确凿,皇上!臣妾半生陪在您身边,您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
是啊,证据确凿。
可他不能为了区区一个将死的齐贵妃,而废了皇后。若事不至于废了中宫,这等皇家丑闻,自然是了无声息得好。
“你被下毒不假,却也杜撰歪曲事实,污蔑皇后。皇后头风犯病乃真,钦天监所说天象亦为真,怎能容你随意攀咬诬指,东西出自中宫,送与你时你亦并非第一时间发现,横隔数月,那便是有你身边人为祸诬陷的可能。”胤禛沉声道,“若是要个水落石出,朕也只能将你宫里心腹一一拿去慎刑司拷问了。到时候自有一个真相还你。”
皇上果然如此无情。
李静言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
她不是听不出来,皇上在告诉她,要么让她息事宁人,安静死去,要么较真起来,最后只会是她身边人顶罪处死。
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一个个要这么对她!
是,她早有心理准备了,可还是难以承受这重重一击。她就是个无足轻重的蝼蚁,原来真的,真的,皇上一点也不喜欢她了。
“皇上你就宁可护着一个杀你发妻,毒你嫔妃,害你儿子的人吗!”想着早已熟背的说辞,李静言直迎天子视线,几乎怒喊道。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胤禛将手上珠串狠狠砸向地面,帝王威严顷刻教所有人瞬间跪地战栗。
“皇上,你别忘了,我是没什么本事,可我有眼睛有耳朵,我陪在皇后身边整整二十年!她做过多少恶毒的事,我难道就不知道一二吗!”李静言很害怕,害怕皇上的怒意,害怕到抖动身子,可她不能退却,她咬了咬牙,再次重复说了一句,“就是她,她杀了纯元皇后!皇上你还要护着她吗?!”
“放肆!”胤禛怒吼,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她,脸上是骇人的阴沉。
苏培盛瞥了一眼,赶紧带着卫临退了出去。
殿中只留下胤禛与李静言二人。
“臣妾就要死了,皇上要听臣妾这个死人一言吗?”李静言边哭边笑。
胤禛焦躁地踱步,一时多少猜测还有曾经的疑心全然涌上心头。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
他又坐下,看着李静言,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沉沉的威压,“你若所言为假,朕会让你李家生不如死。”
李静言也不跪了,她失了力气,往后一跌,直接瘫坐在冰冷的地上。
“许多事我本来不想说的,我怕皇上会怪罪我隐瞒,怪我知而不言,怪我的自私,会厌恶我,会迁怒我的三阿哥,我只是想要皇上为我做主,哪怕所以惩罚她也好,可皇上偏袒她,一点也不愿为我做主,现在我的儿要成别人的儿子,自己也都要枉死了,想想也没那么害怕了。不就是鱼死网破么,我就一件件,说给皇上听。”
她脸上是死色,说了太多话,语速已经开始变慢,已经很吃力了。
“去年,皇后挑唆我去害六阿哥,她是没有明说,可我知道,她的意思就是在说,宫里一天有六阿哥在,皇上就看不到三阿哥。只要六阿哥死了,我的三阿哥就是唯一养在宫里的皇子,又是长子,是多么尊贵啊。”
胤禛脸色猛地一紧。
“我是动了不好的念头,可我没忍心,我也是做额娘的,我下不去手啊!”
“想想真是可怕啊,皇上,若是我真的鬼迷心窍毒害了六阿哥,再被昭贵妃或是皇后发现最后揭发,那六阿哥没了,我也没了,而她就有了唯的一个皇子在手上,真是好深的算计啊。”
“就因为我没有下手,安分守己,没做她的刀,她便自己等不住了,就要杀了我,再夺了三阿哥,好稳固自己的地位。皇上,你那样纵容她,可她若得了弘时,怕是第一个就要向六阿哥动手了。”
胤禛压下心里的怒意,他又何尝不知道宜修的狠毒。这样的人,伪善至极,对嫔妃孩童如此残忍,或许她与纯元的姐妹情谊,并不为真,而全是他自己所想的一厢情愿。心里的怀疑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皇上,您很喜欢熹嫔吧?”李静言笑了笑,“可惜她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了。方才的或许我是口说无凭,可熹嫔的身子就在那,皇上若是不信,大可以叫太医去看。皇后怎么能容忍宠妃再生下皇子,成为第二个昭贵妃,要踩在她头上。而且,熹嫔很像纯元皇后吧?皇后不知道多恨熹嫔呢。”
“熹嫔亲近皇后,没有任何防备,她的身边早都是皇后安插的人,自然就没人告诉她了。皇上,臣妾在她身边多年,虽当不上她多信任的人,可有些东西即便她不告诉臣妾,臣妾也能猜到,或许,她也是想灭口吧。”
李静言根本没有理由说谎,熹嫔的身子是真是假一查便知,而她跟随皇后多年,她所说的又如此笃定,那基本是确凿的事实。
胤禛觉得自己呼吸都开始艰难。他的枕边,到底睡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至于纯元皇后,臣妾没有见过,也没有证据,但是臣妾真真切切听过!”
“多年前,还是在王府,皇后从前对臣妾很关照,臣妾感念于心很是亲近,有一次皇后病倒,剪秋刚好出去,唯有臣妾一人侍奉在侧。那时雷声忽然起,轰然一声,又下起了雨,皇后竟然开始梦魇,臣妾就听她说———”
“别怪我,姐姐,姐姐,就是你的儿子索了我儿子的命!”
胤禛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剧烈跳动,一下一下激得他胸口发痛。
“臣妾当时吓得魂不附体,着急忙慌地跑出去,不敢让人知道臣妾听到了什么。”
李静言说完,她抬头深深看着胤禛,“若不是她要杀我,被我发现,我还把她当作自己的最敬重的人,她平常那么疼爱三阿哥,对臣妾也很好,臣妾原本想把这些全都带到棺材里去。”
“我只希望皇上可怜我被皇后无辜害死,我在皇上心里是干净的,又可怜的人,从而能多多疼爱三阿哥,我只要他前途坦荡就好了。可刚才我发现,我的死,竟然对她造不成任何伤害,她还能好好地做皇后,得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惩罚!”
“我是怕啊,怕说出来皇上因此厌恶我,也厌恶我的儿子,可我没办法了,我的儿子,她不能认仇作母!即便皇上厌恶我帮皇后隐瞒,我也认了!”
就是那样一个雷雨天,皇后的大阿哥殁了,而纯元却很快怀孕了,齐贵妃说的,串联起来,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一个真相似乎即将浮出水面。
胤禛猛然起身离开,他没有心情理会跪在地上的人,有些事,他要去确认,如果确凿,那么他不会再给那个毒妇留任何情面。
李静言呆呆看着那道明黄的身影走远,从未对自己有过一瞬的停留。
那些事她从来都不知道,她只是按照昭贵妃的指示,一样一样说,没有任何遗漏。
她看到了皇上的神情,是那样的在意,那样的紧张,与对待自己的死截然不同。她就知道,皇后要付出代价了,而她可以安心了。
她不知道昭贵妃为何知道这么多,清楚这么多皇后的弱点,她只知道,只要能让皇后死,让弘时可以找个其他好额娘抚养,她就会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