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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养心殿。

先是指尖的微动,意识逐渐清醒起来,而后是头的昏沉,吐息的灼热和全身弥漫的寒意,所有感官逐一复苏。

胤禛睁开了眼。

很难受,但比之前醒来要舒服一些,他能感到身上似乎不那么疲软无力了,大约章弥等人的药终于有了起色。

殿中有浓烈的艾味和药味,微微侧头,还有熟悉的身影一如既往守在床边。

晨光熹微还是夜色阑珊,不管何时,他每每醒转,她总是在旁,或是流着泪怔怔唤他,或是为他用热水擦拭身子,或是像现在这般眠于床侧歇息,总是都在的。

她离他很近,呼吸声很浅,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能见眉目疲倦。胤禛看了她许久,并未出声。她似乎一点也不怕他,不怕这要命的疫病随时会染上她,她也很任性,这种时候不在永和宫看护六阿哥,却日日在此。

是很任性啊,如此想着,胤禛脸上却露出一点笑意。

苏培盛一直侯在里头,床榻上没任何动静,他一时还没发现皇上已经醒了,这会子转眼想瞧瞧皇上如何了,就见了皇上正侧着眼一直看着昭贵人,眸中是很少见的情绪。

他仔细看了几眼,皇上才服下卫太医进的药,脸色就更好些了,看来的确是良方啊!他心头一喜,高兴得“嘿哟”一声,喊了声“皇上您醒了”,就忙跑出去了,是要叫诸位太医过来。

余莺儿浅眠,则被他发出的动静吵醒了。

“你醒了。”迷迷糊糊的醒转间,耳边响起一声,她听出了是皇上,似乎比午间那时听得有气力些了。

她伏床而睡,手有些麻了,正要起身,一抬眼就见了皇上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神很清明,不似之前那般浑浊。

“皇上,您醒了!”余莺儿原本刚醒还有些懵然,听了声音还没什么感觉,见了他才反应过来一般,立马直起了身子,紧盯着他,眼中瞬间满是惊喜,好像又有几分心疼。

他的莺儿实在是个爱流泪的人,看她眼睛里氤氲水光,好似又要哭了。是这疫病太厉害,他每日服的药也有安神作用,一天清醒的时间甚少,每每醒转都能见她这副喜极而泣的可怜模样。

她说话连珠炮弹似的地一声声炸响在胤禛耳边,着急得不行。

“皇上,您好些了吗?身上如何了?”

“啊!刚听您说话有些劲了,脖颈上的肿胀好像也消了一些,太好了,这药果真是解疫的方子。”

“皇上,您是不是也觉着好了些呢,苏公公很快带太医来了,您会好起来的,会的。”

她似乎太过激动喜悦了,说话间蓄起的眼泪滚落下来,洇湿了一点布巾,胤禛即使见得再多,也不免有些心疼,他想抬手帮她擦掉眼泪,可身上还是冷冷的,劲也没多少,他也是有心无力,叹息一声道:“这么大的人了,像个小孩子一般,老是哭像什么样子,都是做额娘的人了,娇气。朕不是好好的在这,现在也的确好一些了。”

“你刚说什么解疫的方子?”胤禛又追问道。

还没等余莺儿说话,外间的脚步声已然响起,以章弥为首的一干太医步履匆匆地来了。

余莺儿很快起身将位置空出,章弥则坐下细细号起了脉。

片刻后。

“微臣得罪。”

他又仔细查看了眼睛,喉咙,最后摸了摸肿胀的颈部,终于松下口气。

“皇上,您脉象好转,其余症状也在逐渐减轻,皇上龙气庇佑,万岁万福!”

此言一出,众人皆跪下,异口同声:“皇上万岁万福!”

“好了,起来吧,朕有事情要问。”胤禛看向章弥,眼里有几分欣慰和喜悦,“你研制出了解疫的法子,朕要好好赏你才行。”

章弥面色惭愧,他行医数十年多讲经验之道,却局限于老法子,不敢冒前,倒不如弱冠小儿虽然激进,但着实令人眼前一亮,他实在汗颜,拱手请罪:“皇上恕罪,微臣万万不敢担,此方乃太医院卫临所研制,昭贵人所举荐,也是今日午间才给您服下,一副药下去已见成效,可知确是良药。”

胤禛也不免惊讶,眼神转向余莺儿。那原本就是一个在太医院名不见经传的,也是伺候莺儿之后,才被人熟知,原只当是个医术颇佳的小太医,竟有如此之才?

见皇上疑惑,余莺儿摇摇头道:“嫔妾也不知具体,时疫爆发突然,太医院每日接触疫病宫女太监太多,六阿哥还小,嫔妾便让卫临最近不必来永和宫里请平安脉,免得万一染及弘冀,还是在太医院尽力为好,也能为皇上分忧。”

“所以卫临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为宫女太监救治,也是不侍奉皇上的,昨日夜间他匆匆来此要见嫔妾,嫔妾还以为弘冀出事了,没成想他跟我说有个他医治的小太监,用了他多次调整后的新药,症状自服用开始便一直在减弱,大约三日就已经好转很多,五日脉象已然趋于平稳,虽还有一些轻症,但再服药几日静养,必然恢复。”

“他欣喜坏了,皇上您还身陷时疫,为人臣子自然要尽心,可他并没有资格伺候皇上,院判、吏目还有资历深厚的太医们又都在养心殿这日夜守着不得进出,他也怕旁人不信,他一向伺候永和宫心急下便想到找嫔妾,想请求嫔妾为他引荐一下,于是嫔妾找到章太医同他一说。”药理方面她不懂,余莺儿说到此便看向章弥,示意他为皇上解惑。

章弥接道:“昨日昭贵人带卫临前来,他的方子微臣同李庆看了许久,顿觉神思清明,耳目一新,法子用药乍看十分的激进,可细细研究下发现药性实则温和,有几味药配得当真是点睛之笔,极其巧妙地中和了猛药的烈性,达到药性和疗效的平衡,十分适宜时疫之症。”

“但这药此前只是一太监所用,且唯有一人用过,是否有遗症,是否稳定还尚未可知,皇上万金之体不可大意,微臣也不敢擅作决定,今日晨间便去请示了太后、皇后,得了允准才熬下汤药在午间给您服下。”

听到此,胤禛十分满意,目光扫视一圈:“卫临何在?”

章弥:“卫临正在其他几个身染时疫的太监身上试药,时刻看着,记下反应,力求万无一失。”

“实在心细,得太医如此,朕之幸事。”胤禛由衷叹了一声,转而目光投向章弥,不紧不慢地说道:“医乃仁术,无德不立。若非卫临时时与患了疫病的杂役们处在一起,潜心医治,又怎会对时疫了解至此,又怎会有如此良方解救百姓,解朕之忧。”

看似平和的眼神打在身上章弥只感觉有如千斤重压,他怎能听不懂帝王的言外之意,惶恐跪下:“微臣实在惭愧!”

其他太医也瞬间随他沉沉跪下,齐呼:“微臣惭愧!”

余莺儿看了这阵仗,无声笑了笑。在场的这些人,哪个不是资历深厚至极的,可他们只会把主子当人,杂役和普通百姓当然不算人。

时疫不是突来的一两天了,月余了。剧中为何是温实初研制出了时疫的方子,不是在场任何一个医术高明者呢?他们难道真的不如温实初?

若这些搁一起快有千岁的太医们都不如一个温实初,当真是笑话了。

是只有温实初,他仁善,他不仅第一时间接诊宫女太监,更日日照顾患了时疫的沈眉庄,用的什么药,什么作用,什么反应,差在何处,如何调整,非亲力亲为者不可知。

只听人禀告情况,再纸上谈兵,有什么用?

这些德高望重的太医见过杂役、百姓吗?他们只会救治王公大臣和京中望族,这当然没错,资源是有限的,他们的地位注定只会倾斜到上位者,而代价就是他们医治的束手束脚,唯恐得罪,不敢冒险,只敢取中规中矩之法。

这次医治皇上不就是如此么,试错成本太高了,九族挂在裤腰带上,若非万不得已,他们绝不敢轻易冒险,只想在有了十足把握再下手,所以他们医治下的皇上几日来也只是稳住症状,却无甚起色。

宫中染病者向来是在太医院最无地位的那些小太医救治的,不是他们最有医德,而只是被人驱遣而已,死了他们又不要紧,还可以积累点经验,说不定更快研制出解法。可他们医术精不精湛都不知,人人怕死更是本能,仁心者或许用心医治,私心者当然敷衍了事,在可能致死的未知危险下,仁心者又会有几个,由此倒是能见温实初的确本性良善。

这次卫临先他一步,难道是卫临比他更仁心,更有德行吗。

当然不是,他为何愿意在京郊亲自照顾百姓,又在宫中时疫爆发之夕时时救治。

是因为他贪心、聪明兼具胆识。

他只是知道,时疫蔓延至今,危及多少百姓,若能研出解法,解救万千性命,更有她谋划,给他机会解救帝王。他会真正的名声大噪,扶摇直上,会是大清太医院记事里浓墨重彩的一笔,会是皇上眼中德能兼备的人才,所以他紧紧抓住了这个机会,并非她轻飘飘命令,他就被所谓的“喜欢”蒙蔽像个蠢货一样不顾性命去做,这从来都是双赢。

余莺儿站在旁,沉默听着皇上慢慢敲打这些太医,思绪万千。其实皇上并非不知章弥等人的心思和处境,也并非不能体谅,规则向来如此,他心知肚明,只是不免失望罢了,敲打几句叫他们长个记性,也并没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