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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瑰月唏嘘,这也算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吧。祖父心气儿高,听不得流言蜚语,毅然走出了家门,没有带走一点儿资源和钱财,倒是被他后来闯出了一番新天地!

“我感觉人生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就嘱咐之义,好好代为打理之彦的产业,将来有机会,还是要将这些财产还给之彦。”

之义看我这样殷殷嘱托,很是不安,问我要干什么,我就告诉他,我想正式剃度修行。之义吓得面色惨白,嚎啕大哭起来,我竟没有发觉在商场纵横驰骋的大弟弟有这样软弱的一面。他说,父母走了,之彦走了,若是我也走了,他就没有亲人了。我拍拍他的脑袋,笑他糊涂,他如何没有亲人,他不是还有妻子儿女吗?之义涕泪横流地说,这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我也没心思细究了,我的出家之心已经坚若磐石,哪怕当时故去的父母拦在面前,也挡不住我的决心!

我在一个之义不防备的黎明离开了家门,因为怕离近了,之义还要来哭闹,我索性一路向西,来到了藏地,在甘丹寺落发为僧。

“哦,原来您是这样才成为一名大觉者的?”李瑰月点着可爱的小脑袋,俏皮地发问,想驱散一室的沉闷。

“不可胡言,我的修为尚当不上大觉者的称呼!”老和尚认真地纠正着瑰月的话。

“那可说不定呢……”李瑰月抬起头,一脸崇拜地说:“藏民都在传,您已具备佛家五通!尤其是宿命通,已达通晓过去未来的境界了!诶,老神仙,我说的没有错吧!”

大喇嘛含笑沉默,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他的一双慧眼定定看着李瑰月,似乎看穿了她“彩衣娱亲”的用心。

“你是个好姑娘,心底纯正,且载厚德,虽前路尚有坎坷,但终会福泽绵长!”

呦!伯祖父这是在给她批命了吗?只是说得太笼统了些!

“二十年前,之义终于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了我的消息,不顾体弱多病,赶来山上看我。”大喇嘛继续说了起来。

我离家后的日子,之义除了经营家产,就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找寻之彦同我的下落。之彦做了朝廷重臣,闻名天下,自然好找。可是为了找我,之义却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他几乎翻遍了关内外所有的佛寺,全无结果后,才抱着试试的心态来藏区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甘丹寺里打听到了我的信息。

“你二伯祖父也是这样坐在我的脚边,像个小孩子一样痛哭流涕,好一顿抱怨我抛弃了他……”

大喇嘛回想那个时候,嘴角温柔含笑。

大喇嘛也是个心底和软多情的人吧,只是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参悟大道呢?多情者多挂碍啊!

之义收了眼泪,说他也找到小弟了,小弟如今是了不得的人物,出将入相,将李家的门楣抬高了不知道多少个门槛。

我听了,心里也很熨帖。终是可以放下这颗牵挂小弟的心了!

之义说他代小弟打理的产业,如今也出息不少了,有心送去给小弟,又怕人家说他有心攀附权贵。他左思右想,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来找我讨个主意。

我轻轻叹息,嘱咐之义,不必去找之彦了。只要知道他过得好就行了,当年之事,我二人毕竟对不起他们母子,他们心里当是恨我们的,就不必去惹他们不痛快了。

之义在寺里住了两天,依依不舍地走了。临走前,他很难过,他说他年岁已大,身体愈发不济,或是等不到兄弟团聚的日子了,真是人生憾事。我无奈,只得嘱咐他放开胸怀,善自保重。我没说的是,人,孰无憾事?人,孰能挣脱天道法则?

那时候,我已经能隐隐看出笼罩在西北之地上空的死寂之气了,有极大的灾难将降临在这片土地之上,只是以我的修为到底看不破是什么样的灾难。

不久后,西戎五部合并,悍然发动了对大越的侵略。李家家大业大,我不知道之义有没有安排转移产业和家人,否则只怕是首当其冲地受害者。就连丹朱王室都倾颓如风,李家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呢?

我遣人下山打听,却听到了一个令我意外又欣慰的消息,之义他倾尽李家家财,资助了徐家军抵抗西戎人!

我在山上热血沸腾,再三思量,我是不是也应该做点儿什么的时候,却传来了噩耗。西戎人血洗西隆关,李家上下全数罹难!

我跌坐在地上,泪水止都止不住,原来,我并未做到四大皆空,我对尘世还是有眷恋和牵挂的。

那时候,我已经是甘丹寺的大喇嘛了,于是,我派出了寺里的护寺武僧,前去支援徐定坤。覆巢之下,安有净土?!就是出家人也无法在寺庙里独善其身了。这些武僧虽然有的战死了,有的还俗成了军中将领,能回来的不过极少一部分,但我认为这也算是佛门对尘世战争的一个态度吧。

十六年前,有人在寺庙门口放置了一个篮子,篮子里居然是一个将将满月的婴儿。

支客僧将婴儿交给我,询问我如何处理。

接过婴儿,我的心里就莫名一动,感觉这孩子似乎同我有些因缘。

果然,篮子里还有一封信,信是婴儿母亲写的,她对我自称晚辈。原来,这孩子是之义的曾孙!是西隆这边李家唯一幸存的男丁!

大喇嘛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冲李瑰月笑得神秘。

“这孩子,你见过,就是江措!按辈分算,他要叫你声堂姑姑!”

“什么?”

李瑰月既惊诧又有些释然,难怪她总在心里叫江措孩子,完全忽视他年纪应该比她大,原来,血缘之亲,即使隔了千山万水和无数岁月,也抹杀不了!

直到此时,李瑰月心里暖暖的。祖父兄弟当年生了罅隙,即使直到其中两人生命终结,三兄弟也未冰释前嫌,但他们彼此牵挂的骨肉亲情其实一直都在。祖父虽然一直不曾回归西隆,蕲州李家族谱开篇就坦诚了西隆李家后人的事实,而且家里男丁的名字都是按照西隆李家的谱系排的。

轻轻叹息一声,李瑰月想,若是二伯祖父去了江南寻亲,或是祖父撇下脸面回归西隆故里,三兄弟是不是还有抱头痛哭的机会?

想着想着,李瑰月就有些痴了。

“孩子……”大喇嘛低沉地唤着瑰月。

“嗯?伯祖父,您有什么吩咐?”

一声伯祖父,老少两人都愣住了,大喇嘛咧嘴笑起来,慈祥又舒心。

“孩子,我叫你来,有些事情要交代你呢!”

“您说!我听着呢!”

“江措这孩子尘缘未了,我把他交给你,你们要互相照顾!”

李瑰月笑起来,点头道:“您放心,从今以后,我就是他亲姑姑!”

老和尚迟缓地点点头,面色凝重起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卓玛收萧碧玉为义女吗?”

“啊!”李瑰月惊跳起来,惊诧地看着大喇嘛。

老和尚回看瑰月,眼里是了然的睿智,但还有点儿——疲惫?

不待瑰月回答,大喇嘛继续说道:“这全是因为李琅!”

“因为哥哥?!”

“李琅本来应该葬身草原,我不忍之彦的孙子就此陨落,就用了我的气运护住了他,所以,他才能暂时捡回一条命!”

原来如此!哥哥能从尸山血海中归来,不是侥幸,而是因为伯祖父的护持。等等,什么叫“暂时”捡回一条命?

又惊又恐地向大喇嘛看去,李瑰月的心砰砰乱跳起来。

这时,先前为李瑰月带路的中年僧人走了进来,端着一盅清水,脸上的神色忐忑不安。

“师傅,您该歇息一下了!”

这回李瑰月也发现了,大喇嘛的腰背佝偻了许多,脸色苍白,似乎一下子老了不少。这是怎么回事,伯祖父为何看起来如此疲累?

“悟缘,你且退下,让我将话讲完,你——懂的!”

悟缘和尚眼里噙着泪退下,临去前还满含深意地看了瑰月一眼。

“不错,以我这微末的修为,是改变不了人的生死的,我只是推迟了李琅的死亡时间。恰好萧碧玉西来,她虽然出自萧家,可秉性善良,且与李琅宿世有缘。所以,我促成了他们的婚姻!”

听到这里,李瑰月再也忍不住,改坐为跪,跪在大喇嘛的身前,凄然问:“那我哥……还是要死?”

大喇嘛闭眼默然,嘴里念念有词。良久后,他才再次开口。

“孩子,每个家族都有其气运,而每个家族的气运又重点凝聚在某个人的身上。这个人注定要行一些不同寻常的大事,来改变这个世界。这个用世人的说法是历史,用修行人的说法就是天道运行。”

望着眼前美丽灵慧的女子,大喇嘛知道后面的话有些残忍,但他必须说出来。

“萧家的气运集中在萧长空身上,李家的气运全都凝聚在了——你的身上,所以……”

李瑰月肝肠寸断,伯祖父什么意思,难道说,是她掠夺了哥哥的气运,才使得哥哥青年早夭?不,这若是真的,对他和对她都太残忍了!

怜悯地看着呆愣跌坐在地上的女娃,大喇嘛也无奈地闭了闭眼。

“孩子,伯祖父尽力了,为李琅延续一线血脉,已是极限,且……因为违背了天意,天罚很快就会来到!”

愣愣地听着大喇嘛的话,李瑰月似懂非懂。

“伯祖父,什么是天意?谁来执行天意?”

“天意从来高难问,必然中带着偶然,死局里藏着转机,玄而又玄!”

“呵呵呵!”李瑰月嘲讽地笑了起来:“人们常说天理、天理的,我曾经以为,天意就是天理,天理就是正义……”

大喇嘛双手合十,低沉道:“那只能说明,你还太单纯了!”

李瑰月站起身,郑重地看着大喇嘛,问:“那您修行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自身的解脱吗?那您跟你的神明,与那个冰冷的天意有什么区别?”

李瑰月的话很拗口,但大喇嘛听懂了,他很慎重地思考着瑰月的问题。

“孩子,你看过地上的蚂蚁吗?”

话题的转变,令李瑰月措手不及,她愣了几息才说话。

“小时候……看过。”

大喇嘛颔首,用一双悲悯又睿智的眼睛看着瑰月,沉声开口。

“你看蚂蚁,你会为它吃没吃饱而揪心吗?你会因为它们发生战争而发愁吗?你会为他们生死罔替而伤神吗?”

李瑰月也是聪慧之人,明眸转动间就明白了大喇嘛的意思,可是,明白了,她却脸色仍旧很难看。

“您是说,在神明的眼里,人,不过是地上的蝼蚁?”

没有回答李瑰月的问题,大喇嘛的话题又转了方向。

“丫头,你看过戏吗?”

李瑰月再次一愣,但很快还是恭敬回答道:“自然是看过的。”

大喇嘛轻轻笑了声,略顿了顿,才继续说话。

“戏台就好比一个世界,演绎的都是人世百态,但作者往往是有目的的,或是宣扬忠义,或是鼓吹节操,或是快意恩仇……总之,不管戏中人如何的挣扎、努力,戏还是要按既定的方向发展,因为这台戏存在的目的,就是作者要传递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改了,他就不是这出戏,而是另外一出戏,传递的就是另外的东西了。你……懂了吗?”

李瑰月毫不犹豫地摆头,她不懂!

“唉!我的意思就是说,我修行的目的就是想成为作者。但是,我即使成为作者,又焉知不是那人的戏子呢?”

大喇嘛说“那人”的时候,往天上指了指。

李瑰月还是迷惑的,她嗫嚅道:“您是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管是谁,总逃不了戏子的身份么?”

含笑颔首,大喇嘛很欣慰。

“你真是一个聪慧的姑娘!所以,无论是我修行也好,还是你做人也罢,只要尽心做好自己就行了。”

“那——哥哥他……还有多少时间?”

这是李瑰月当下最关心的。

注视着李瑰月,大喇嘛闭眼,再睁开后一片凄然。

“天机不可泄露!”

“伯祖父,您……您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李姑娘,您怎能如此不晓事!我师傅为了救你哥哥,用自身修行百年的气运来交换了他一段时间的生机。为此,他老人家已经受到天道反噬,不日将陨落了。本来,他老人家是有望肉身圆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