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秦玉楼几个人的口供笔录,第二天上午,夏风朗才腾出空儿,跟任千里俩人又到了魏染胡同方同知先生的寓所。
门口依然有警员把守,问了问情况,还是照旧,连只耗子都没有。到了二楼,夏风朗也不说话,仰头瞧着墙上的那幅字儿。
“轻舟纵巨什么,独载什么风高;什么先生语,同知书于乙丑年仲春”任千里也仰脖儿边看边念。
“以后啊,要是有不认识的字儿,就别念出来,你就说‘好字好字,笔走龙蛇入木三分,真是落纸云烟呐!’这就成了,省得露怯。”夏风朗在一边看着任千里,气得直笑。
“诶,得嘞!同知书,这是方先生写的吧。”
“这个你说对了,方同知的字儿,诗是湘绮先生的,也就是王闿运,经学家,船山书院的主讲,入过曾国藩幕府。我也就知道这点儿,别的就不清楚了。”
“哦,我看这儿书架上有的书也是王闿运先生的着作,您盯着这幅字儿也看半天了,是琢磨着……方先生被害跟这些有关吗?”
夏风朗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点点头,可过了一会儿又摇摇头,悄没声在书房里慢慢踱着步,还不时咂咂嘴,弄得任千里一时间不知所措。
“你觉得吴妈这个人怎么样?”等到收住脚步时,夏风朗才问。
“吴妈……我觉着是个心里特有数的人,甭看话不多,可还是能看得出来,人精明,有主见,佣人我接触过不少,她算是拔尖儿的……您怀疑是她吗?”
夏风朗点点头说:“有点儿,觉着这人特不简单。”
“要真是她的话,动机会是什么呢?仇杀?情杀?还是钱财惹事儿了?要是猜测,我觉着仇杀可能性不大,您想啊,方先生从寓居北平那天开始,到如今四年了,要动手何必等到现在。而且先生从前一直在南京,这俩人也没交集,更谈不上结仇了。情杀就不用考虑了,说到钱财倒是可能性最大,虽说方先生没有大钱,但手头儿上的,对于一个女佣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入项了。哟,头儿,您说……会不会也跟魏先凯有关系啊?”
“为什么把情杀跳过去呢?”夏风朗问。
“情杀没有可能吧?头儿,一个南京政府派下来的视学官,跟一个伺候衣食住行的老妈子,这……这俩人压根儿也不是一个地位呀!坐不到一个席面儿上,说话都说不到一块堆儿。”任千里直砸吧嘴儿,使劲儿摇着脑袋说。
“办案这事儿切记,不能固化。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咱们是在雾里踅摸道路的人,所以什么情况都要想到,而且甭管多荒唐,也不能忽略。”
“得嘞头儿,我记住了,那下一步怎么走,要不回去再吓唬吓唬吴妈……”
“不急,这样儿,咱俩如玉堂走一趟,涨涨学问去。”
“诶,成嘞,我知道您这是心里有谱儿了,咱走着……”任千里答应一声,下楼伺候汽车去了。
如玉堂的肖老板刚应对完一场生意,刚坐下来跟邱道青先生俩人喝茶聊天儿,看见警长和任千里进屋赶紧起身说:“哟,二位来得正好儿,刚沏得的西湖龙井,香的都打鼻儿,快来,坐。”
“我们哥儿俩还真会赶时候儿,喝完茶咱们一起,足菜码儿的炸酱面,乾隆白菜炸灌肠儿,吃得了再来碗面汤,怎么样?”夏风朗坐在邱先生身边说。
“好,原汤化原食,想想都舒服……二位风风火火的,一准儿是有什么事儿吧?”邱先生笑着问。
“唉,说起来惭愧,学业不精啊!这次过来是求学问来了,找几本用得着的书。”夏风朗喝了口茶说。
“什么书?兹要是这儿有的就成。”肖无言一下来了兴趣。
“介绍王闿运先生的书……”
“嗨……湘绮先生啊,那你们哥儿俩还真是来着了,不用费力气翻找了,这方面邱先生门清儿,研究的那叫一精通。”肖无言笑着说。
“那可真是太好了,王闿运先生的事儿跟着作,我就没接触过,知道一些个,连皮毛都算不上,这就得烦劳邱先生指教了。”夏风朗抱着拳说。
“夏警长太客气了,我就是比较仰慕湘绮先生的诗词,所以对这个人多少往深里研究了一下,您想知道些什么呢?”邱道青也回礼道。
“我手头儿有一案子,被害人常拿湘绮先生做比,后来又说不如先生洒脱,所以还是想知道得全面些,从里边挑出差别来。”
“嗯……湘绮先生确实洒脱,嬉笑怒骂,讥弹嘲弄,无所不至。但做起学问来,却终日不倦,严谨异常……”邱先生捋着胡须,继续说:“王先生民国五年仙逝,八十三,算是高寿了,挽联都是怹自题的。当时的大总统黎元洪亲自作的神道碑文,湖南四川各省作公祭文,享誉极盛。王先生是咸丰二年举人,早年间任肃顺府教师。后来的‘祺祥政变’,连带着肃顺的顾命八大臣被诛,先生还写过《祺祥故事》为肃顺辩解。到了同治朝,先生入曾国藩幕府,可意见多不和顺,没多长时间就离开了,专门从事讲学,在船山书院主持的时间最长。民国三年,应袁世凯聘请,任国史馆馆长,编修国史。说起先生的性格,说是乖张也不过分,先生最喜欢的女儿所托非人,女婿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女儿写信给先生诉苦,您猜怹是怎么回的信?只有八个字‘有婿如此,不如为娼’!这样的话也就只有怹老人家能说得出来呀!因为胸怀大才,王先生绝对是那种目无余子的人物,连曾国藩和左宗棠都不放在眼里。正是因为性格原因,做不了官,就只能做名士。既然是名士,总得有点儿惊世骇俗的行为才成。看怹收徒就能知道了。王先生的门生里,最出名儿的要数杨度,得袁世凯赏识。当年南京政府要求袁世凯南下主政,大总统当然不想离开北平,南京方面已经派人过来请了,怎么办?就是杨度操纵,让袁大总统留在北平没挪窝儿。另外几个徒弟就有些惊世骇俗了,王先生喜欢把三教九流的人聚拢在身边,显示自己的包容性,也给那些达官贵人看看,什么样的人我都能教出来,所以才有了‘王门三匠’一说。这三匠是铜匠曾招吉、铁匠张仲飏、木匠齐纯芝。您还别说,这三匠到如今也是颇有成就,特别是曾招吉和张仲飏,前一位研究飞行器跟火炮,后一位专心治学,当上了湖南高等学堂教务长。只有齐纯芝大器晚成……”说到这儿,邱先生喝了口茶,看了看肖无言。“肖老板对这位齐纯芝很熟悉……”
“对,这人前几年到了北平,不走仕途,专心治印、画画儿,他跟随王闿运先生那会儿,主要是学诗。后来改名齐璜,号白石。就是今年,咱们北平艺术学院的院长徐悲鸿先生看见白石的画儿,那真是惊叹不已,不遗余力的推荐,现在这位白石先生总算是出了名了。”肖无言说。
听了二位的介绍,夏风朗点点头,心想着从这一点来看,方同知跟王闿运先生倒是相似,方同知现在着重做的就是网罗体育——特别是足球人才,三教九流兹要是有天赋的都要接触。
“那学问方面呢?劳烦二位再给讲讲……”
“王先生是经、文大家,但对新学特别排斥,曾经还写过《嘲哈密瓜赋》痛斥讥讽新学和西洋学问,‘他国劣种,微感地气……而狂稚昏蒙轻薄之士,望风承旨,探头侧耳,摇唇嚼齿。’骂得那叫一个狠。怹把火轮船称为‘至拙之船’,把洋人的大炮叫做‘至蠢之器’。说句冒犯的话,这不能不算是一种偏见呐!”
“在学问方面,方同知跟王先生完全不一样。书房里那一屋子西洋家具跟书架上的新学书籍就是佐证,看来自比湘绮先生,并不是比学问。”夏风朗摸着下巴颏想。
“这是学问方面,现在跟您说说先生的风流韵事……”邱先生清清嗓子又说:“自古名士多风流,这是老话儿。王先生为显示自己不同,自然不能落于人后。但他的风流事跟其他文人名士大不相同,王先生从不去清吟小班,跟青楼女子也没有任何传言。怹玩世不恭最有名的例子就是‘睡,非周妈不香,饭,非周妈不饱。’连梳头都非得是周妈操持,梳理完了,还要扎一大红头绳。那会儿在湖南,一界名士带着老妈子招摇过市,都成了一景儿了……”
“诶呦喂,邱先生,您可是说到点子上了,我们头儿要的就是这个……”听到这儿,任千里也顾不上失礼了,一拍大腿,满脸兴奋地嚷嚷着。
夏风朗也特高兴,总算抓到把手了,方同知自比湘绮先生,又自叹不如其洒脱,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他们同样跟手底下的女佣不清不楚,但方同知却畏惧世人看法,所以不敢声张。再反过来看吴妈这个人,城府极深,精明,而且明年方先生就会离开北平回到南京,那时候自己就是人财两失一场空,这么分析的话,完全能跟情杀靠上边儿了。
“那……王闿运先生跟老妈子的事儿就完全张扬开了,他一点儿都不在乎吗?”夏风朗还是想再确认一下。
“何止不在乎,那叫一形影不离,走哪儿都带着。甭管什么大人物请客吃饭,王先生都带着周妈赴宴。就连袁大总统请王先生入国史馆那会儿,到北平城都是偕周妈进京。袁世凯设宴招待,王先生一个劲儿把好菜夹给周妈,把大总统跟作陪的大先生们弄得那叫一尴尬。后来还有人记载这场饭局,说‘世凯局促无以应’。光这一件事儿,说是惊世骇俗洒脱之极就不过分了……”
“得嘞,邱先生,您可是给我解决大事儿了。这么着,我做东,今儿晌午不吃面了,老浒记走一趟,回沙老酒摆上,这就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