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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外,谢昭领着兵来与何副将汇合。

“将军。”何副将拱手做礼。

谢昭面上严肃,“如今军情紧急,何副将不必多礼。我们还是快些赶去济云城,如你所言那群贼寇会蛊惑人心的妖术,想必他们不会满足于一个小小的济云城,很可能还会继续往里侵袭。”

说着,他忽然拉了一下缰绳,胯下的马步履稍停,“你方才……可有去找谢枝?”

江上影的事他也刚刚才知晓,他担心谢枝会因此冲动。

何副将一脸为难道:“江将军的病情不知几时才能好,将军又每日念叨着江夫人的名字,属下便想着将这个消息告知夫人,也好过夫人收不到信整日担忧……”

谢昭顿时皱起眉来,“那谢枝是何表现?”

何副将犹豫道:“除了刚知晓时神情悲痛,后面便冷静下来了。只告知我要写信与她说明江将军的情况……”见谢昭神色变了,他话一顿,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问题?”

谢昭眉眼沉了下来,沉默半晌,他忽然逼近何副将,一伸手钳住何副将的脖子。

谢昭力道极大,这一手又是出的猝不及防,直接将何副将扯离了马背半寸。身后的士兵见二位将领突然起争执,欲上前阻止却又不敢。

“江上影的病症应当不止癔症这么简单吧?你们想引生生去济云城,到底所图为何?”

何副将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将,将军……”

谢昭狠狠将何副将摔下马背,一边调转马头,一边冷声道:“你故意引生生去济云城,若非你为燕渡关效力多年,又跟随我父亲多年,单凭这一件事,我就能将你杀下马,卸了你的军职!”

“你最好祈祷,生生此行平安无事!”

“将军……”何副将面色惊惶,只能倒在地上看着谢昭掉头离开。

谢昭一路策马回城,往谢枝居住的小院赶。等他到了门前,见到上锁的门,便知道谢枝走了。

——

矫健的马儿在夜间奔袭。

谢枝着一身纯黑劲装,除了那愈白的脸色,整个人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面色冷然,手中的缰绳抓得越来越紧。

其实何副将专门来找她,她又何尝不知他的心思。只是比起他们那些多余的打算,她更担心现今的济云城是什么情况,江上影又是什么情况……

马蹄的声音又急又快。

谢枝却觉得不够。

她用力扬鞭,胯下的马儿厉声鸣叫,落蹄声更重了些,速度也比之前稍快了不少。策马的颠簸将谢枝大腿内侧磨的发疼,可是她恍然未觉,只一心在赶路上面。

连着几日她咬牙硬撑,路上丝毫不停歇,终于,直到第八天的黄昏,她赶到了济云城——普通信差要走半月的路程,八日的时间,竟也给她赶到了。

谢枝望着远处那座紧闭城门的死寂城池拉停了马儿。

此刻日暮西沉,又在暑气最重的时候,大约是白日太过闷热,如今一眼望去,那城中竟布满浓雾,密实的雾气遮盖了城中情形,连城里的建筑物都只能在浓雾中堪堪露出一角。

谢枝微微皱眉。

她曾到过济云城,在三年多前,她和慧尘大师在大夏分别后。

彼时,她便是从济云城进入大衍国境。

当时济云城一片繁荣,作为边城要塞,即使并未接壤太多邻国,可终究占尽地势之优。济云城盛产甘甜的水果以及浓香的茶叶,因此在西南诸城中,按财力雄厚,它能排前列。

可究竟是为何。

这三年间也并未发生任何事,济云城怎突然没落至此。

竟然连小小的流寇都抵挡不住?

而且,城中人去楼空,就算城里存粮再多,那群流寇闭城不出,只盘踞城中,又如何存活?而且还能抵挡住几千精兵。

谢枝将疑虑压存心中,打算等见到江上影他们了,再行商议。

她调转马头,缓缓驱马而走。

因着脑中在想着事情,她便并没有多注意走过的路,只是在沿着她从何副将那儿问来的军营驻扎地的位置而走,然而这路走了许久都未到时,她便瞬间反应过来了。

眼看着浓雾渐渐漫过马蹄,堆积往上而升。

胯下的马儿焦躁地乱动。

谢枝尽力保持镇定伸手安抚胯下马儿,等再次抬头,她眼前不知何时站着几个身着深蓝色袍子,头戴兜帽,脖间挂着以红色和蓝色珠子穿就而成,正中间还悬着个古朴的玉珏的项坠的人。

兜帽未遮尽下的唇瓣微动,似乎在无声念着什么。

她心下预感不对。

可还未等她问清楚,也没有看清楚来人时,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谢枝自以为自己晕过去的时间不久,只不过是眼前一黑又一亮的时间差距。

可等她清醒过来一看,脑子瞬间空白了。

沙漠戈壁,望不见头的黄沙充斥了她的眼眸,头顶的烈日在散发着滚滚热气,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她。

她犹豫着掬起一把黄沙,被烈日烘烤许久的黄沙此刻滚烫不已,可恰恰是那手心的灼烫感,才让谢枝愈发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她……怎么一下到了这儿?

谢枝抹掉额上的热汗,心下仍是不可置信。

她不是还在济云城外吗?

明明她还要去寻军帐驻扎地的,怎么会突然跑到这儿了?

怪力乱神之事她不是不信,毕竟她能重活一次也是因为这种原因。

可她此次并未做什么啊,没有和谁订立约定,没有死,她到底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难道是因为那突然出现的奇怪的人?

谢枝心中惊疑不定。

可她也没有在原地过多停留。

看这日头,许是时辰都晚了。大漠的白天黑夜都危险得很,她得快些离开这里,去找一处有人的地方。

黄沙漫漫,不知她走了多久,终于在天全黑之前找到了一家旅店。

一天的徒步早已让她狼狈不堪,身上全都汗湿了,脸上,衣服上都是起风时卷起的黄土。

此刻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在泥潭里滚过一圈的人。

可偏偏是她这副模样,竟恰巧地有些合群。

她推开酒楼的门,才刚踏了一脚进来,就被人一把拉住往里拽,紧接着门就在她身后猛地被关上。

她朝拉她的那人看去,那人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再往大堂里望一圈。堂内围坐在桌前的人如眼前这人一般衣着朴素,模样不拘小节。他们围坐着吃酒聊天,整个一楼大堂内热闹哄哄的,无一人对她的到来感到好奇,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过来。

“抱歉,外面风沙大。若是门开的久了,难免黄沙会吹进来。”一道声音拉回了谢枝的思绪。

她收回目光看向眼前的依稀可辨认出大致模样的女子,摇了摇头。

“你随意找个地方坐下吧。”女子转身摆了摆手说道。

见着女子走开,她忽而想起什么,忙跟了上去,问:“姑娘可知此处是何地?”

女子闻言惊奇地回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这是哪儿就敢过来?”

谢枝露出了个疑惑的表情。

女子略带警惕地打量她,见她是真的什么不知道后,才慢慢开口说道:“天上地下,碧落黄泉。此地乃是幽冥古都的入口,百荒漠。而这月幽楼,则是百荒漠中唯一供旅人休憩的地方。”

谢枝听得一知半解。

她自小在燕渡关长大,也曾去过几次大漠。可却从未听过百荒漠,也不知道月幽楼,而且这幽冥古都又是个什么地方!?

这……还是在她原来在着的那个世界吗?

“……那……姑娘可知大衍如何走?”谢枝犹豫道。

女子这次不再警戒着看她,反倒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来这儿的人都是为幽冥古都而来,每时每刻都紧着时间过,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便被这百荒漠给驱逐出境,你倒好,竟想着怎么出去。”

听此人的意思,这还是在大衍国境,或者说,还在她原本的世界。

谢枝放下心来,那便好了,至少她还能回去。

“敢问……如何才能被百荒漠驱逐?”

二人交谈的声音不大,更何况这堂内闹哄哄的,谢枝的声音更是几不可闻。可偏偏是在她说出这句话后,堂内众人霎时安静下来,一下子都朝这边看过来。

连方才一直懒散随意的女子都正了正神色。

“你在说什么?!”女子震惊道:“你可知被百荒漠驱逐出境会发生什么?”

“这人到底什么来路,竟这么大胆?”

堂内接连响起人们的交谈声。

“瞧着是个柔弱的姑娘,没想到胆色这般过人。以往有人宁愿死在幽冥古都,都不愿被百荒漠驱逐,这倒好,嚯,还是个特例!”

“别的不说,幽冥古都不是快开了吗?又要有一批人被驱逐了。啧,上次侥幸逃过,希望这次不要再有我就好了……”

“这哪是能我们控制的了的……”

谢枝听着那些交谈声以及若有若无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犹觉得如芒刺在背,她踌躇问道:“被百荒漠驱逐不是会回到大衍吗?”

谢枝这句话一出,众人立时不再看着这边的情况,还有人嗤道:“嚯!以为是个高手,没想起竟是个傻子!害的老子白期待一阵!”

女子这会儿也不再看她,自顾自走到柜台后面,拿着块深黄色的布擦着手里雕饰精巧的玉树,垂眼慢声道:“方才我说的那句‘天上地下,碧落黄泉’,被百荒漠驱逐的人前两处都去不了,只能死。若你想要去‘天上’,那就去闯一闯幽冥古都,如果你想回到‘地上’,那还真是不巧,目前没有人办到过。”

谢枝皱紧了眉,“那幽冥古都是何地?”

女子道:“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捏土造人。后来,九州大陆四分,战国群雄争霸,天下万民苦不堪言。于是那时这片土地上出现了一个种族,有人称他们作巫族。他们于乱世而出,往诸侯各国劝战,救死扶伤,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直到战火停歇,天下安定,他们便消失不见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一座古城,没人知道它确切叫什么,只是来到这儿的人都称它为‘幽冥古都’。”

“只因有去无回,便称之为‘幽冥’。”

“……”谢枝不解,“既是有来无回,可方才听你所言,来这儿的人都对幽冥古都趋之若鹜。这是为何?”

“你问题也太多了。”女子似是有些不耐,但还是为她解答:“来这儿的人当然是为了幽冥古都的财宝啊。而且听闻巫族人长生不老,有钱还不会死,谁都想当那其中之一啊。”

“再者有传言巫族人会通灵术法,可活死人肉白骨,随手一扬便可覆海移山,这般恐怖的力量,自然引得世人追寻。”

女子将擦拭的锃亮的玉树小心搁置好,然后绕到楼梯处,边上楼边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儿的风沙大,平日随便出去是会在百荒漠中死去的。过几日便是幽冥古都出现的日子,你若真想找方法回去,不如去里面碰碰运气吧。总之,被百荒漠驱逐这一条路是行不通的。”

谢枝亦步亦趋地跟着女子,“那这几日我可否在楼内住下?”

“随便你。”女子停在一道门前,伸手抵住谢枝不让她在跟进,“有钱的话就能住一个房间,没钱就在楼下打地铺吧。”

谢枝瞥了一眼楼下,算是比较宽敞的空间了,可楼下的人乌泱泱的,少说得有上百人。

那群人是什么路子她不知道,若是挤在楼下,会发生什么也不一定。

她咬咬牙,把挂在脖间的玉壁扯下,“我身上没有银钱,不知道这块玉壁能不能做我这几日在楼内吃喝住的费用。”她出门时明明是带了银子的,可她人到了这儿,身上的东西却不见了。唯二有的便是腕上戴了许久的佛珠和脖间的玉璧。

玉璧纹样繁复,雕刻精巧,通体纯黑,细看之下还泛着幽蓝色的光。一看便知不是俗物,女子拿在手里摆弄几下,而后便立刻收入腰上的锦袋里。

赚了。女子暗暗道。

“那说好了,这个是你从今天到进入幽冥古都在楼内花销的费用。到时可不能再问我要。”

那玉璧是成婚后江上影不知从哪里寻来给她的。彼时那人的编词是,觉得她日日脖间挂着温时良的红珊瑚不顺眼,于是也找了块玉壁送她,叫她日日也挂着,不能离身。

红珊瑚玉珏这次被她放在家里了。出门时就只带了江上影送的这块玉璧。

没想到,还没多久就被她转手送了出去。

虽说是抵了她这几天的食宿,可终究还是有些心疼。

女子领她进了一个房间,“我是这楼里的主人,你今后叫我月娘就好。这几日若有什么事也可以随时到楼下寻我。”

谢枝点点头,也介绍自己,“我……叫谢笙。”此地她尚不熟悉,诸般事物对她而言又陌生的很,为着稳妥,她还是以假名示人为好。

她往屋内四处看了看,这屋不大,但东西还是齐全的,也很干净。

就是这屋里怎么会摆放那么多盆花?

谢枝走到墙角的木架盆栽前,还是枯了的花。

“对了,平日若有什么需求,只管摇铃就好。”月娘指了指门口,悬挂的铜铃,“我们月幽楼看着简陋,但服务态度还是不错的。”

谢枝好奇地试着摇了摇铃。

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来。

她疑惑地看向月娘。

月娘笑了,“小姑娘,这人就在你眼前啊。”

谢枝看了看,甚至往廊上伸长了脖子看,都没见到除了她二人以外的人。

她问道:“除了你我,这儿还有其他人吗?”

月娘倚靠在门上,伸出手两掌相碰拍了拍。

下一刻,谢枝只觉得廊上起了一阵微弱的风,似乎门外的风沙都被卷进来了。她条件反射闭了闭眼,谁知等她再睁开眼一看,竟发现有一名身覆白衣,墨发及地的高大男子不知何时站在月娘身侧。

“娘子。”男子开口唤道,声音无波无澜,似深谷静水一般,又凉又静。

谢枝平复心中讶异,看看男子,又看看月娘,她欲说些什么又觉得不知如何开口,“你……他……”

月娘倒是没什么反应,她满不在意道:“百荒漠中除了你们这些外来旅人,最多的便是四处游荡的游魂了。”

“他不是活人!?”谢枝震惊到失声骇然,许是觉得谢枝太不尊重,或是别的什么,那男子抬眼看向了谢枝。

方才从他出现至今,他一直都是低垂着眼,既不看月娘又不看谢枝,如今甫一抬起头来表情比冰块要冷,声音更是寒得瘆人。

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谢枝忙道:“抱歉,是我胡言……”

月娘却说:“你没说错,他确实算不得活人。”

谢枝神色有些僵,能活两世,她也算是活得荒唐的了。可她却也没想到,这辈子竟能活着看见一个死人,也许不太恰当,应是一个死人的魂灵。

她开始有些怀疑她是不是也早已死了。

“……既是死了,当入黄泉往生道,为何还能在这世上,还……与活人共居?”

月娘拢了拢额间的乱发,一枚鲜红的凤尾花图案在她的额发间若隐若现。

她眼神莫名有些悲伤:“在这儿死了的人,入不了黄泉,进不了轮回。只能永生永世以游魂的形态被困在这儿,直到魂魄消散。”

“……若如此说,我从大漠来到月幽楼前,为何没看见其他的游魂?”

“小姑娘,”月娘敲了一记她的脑袋,无奈道:“你莫不是傻了?若活人能看得见死人,那这世间岂不是要乱套?”

“可……他为何……”谢枝愈发不明白了。

“景淮是我用了特殊法子留下的,他如今仍是凡人肉身,只不过这只是一具能让魂魄寄居的躯壳罢了,能保他魂魄不散。却也算不上活人,但也算不得死人。”月娘道。

谢枝惊骇之余点点头。

这世间还真是有她闻所未闻的奇人异术。

还未等她惊叹完,下一瞬景淮竟凭空消失了。

她瞬间瞪大了眼,“这——!”

月娘拍了拍她的肩,让她稍安勿躁。然后揽着她进了屋里,关了门,只是目光在对面那紧闭的门上稍顿,不过片刻,却又不见异常。

可这些谢枝全然没注意到。

“以后你见得多了便知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在这儿,人能掐指凭空造物,能御剑腾空,能一息千里,也能轻轻一挥手就夺人性命。”月娘平静道:“见得多了就好了。”

谢枝捏着手里的佛珠不知该说些什么。

月娘又陪她坐了一会儿,同她交代要注意的事,而后才叮嘱她,“对了,你对门那人脾气差,若不是这楼内客房短缺,我也不会安排你住这儿。总之平日里你能躲着就躲着些。”

“切忌,不要去招惹他。”月娘一字一句叮嘱道。

谢枝愣了一下,看了眼对面禁闭的门,应道:“好。”

她只当她对面住的是什么不讲道理就夺人性命的彪形大汉,心里暗暗记下不要和对面的人遇上,其他的就也没有多问。

“对了,若如遇到事了就摇门口的铃。景淮看着不近人情,但有我的命令在先,他会帮你。”

谢枝感激道:“嗯,谢谢你,月娘。”

月娘是她在这儿第一个认识的人,她虽不敢肯定她是否全然真心待她,但如此事无巨细地嘱咐她,还为她解答了这么多。

她也是万分感激她的。

月娘晃着玉璧下楼,一路哼着歌儿。

有比较熟识的人同她打招呼,“哟,月娘子这是又得了什么新宝贝,这般高兴?”

月娘觑他一眼,施施然坐回柜台前,笑道:“吃你的酒去,哪能那么多事。”

月娘是什么脾性什么手段大家都知道,那人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敢多说,只哈哈笑着又和同桌的人碰杯吃酒。

月娘翻来覆去地看手里的玉璧,她仰躺在摇椅上,将玉璧举起,中间的镂空处对准了某个方向。

许久,她眸光微闪,某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心中瞬间明朗,她不禁低声叹道:“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