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持续了五个多月之久。
江南的冬天很少下雪,但空气中的冷比之北方一点儿也不少。
擒住呼延裕的那日,恰是冬日初霁,天气回春。
江上影回帐收拾东西时,恰好一名士兵拿着封信赶过来,“将军,从京都来的信。”
士兵垂着头,加上头盔的遮挡叫人看不清样貌,江上影也不细看,随手接过就叫人退下。
他认得出信封上谢枝那熟悉的‘江上影亲启’的字迹,几月以来,他想她想的紧,幸而谢枝似乎也很想他,隔不了几天就会写信给他。
譬如问他打仗累不累,吃的好不好,睡得怎么样之类的,而江上影的回信大多是不累,吃得好,睡得也好。二人都是不善言辞之人,隔了遥遥几千里,对着一张纸话更是少。
江上影也发现自己回信用词的冷漠,几次想改却也不知如何改,反倒提笔提了大半天,一字未落。
那边谢枝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无趣,久了她也就很少问了,开始自顾自讲她那边的事。
有时写东街的卤菜店关门了,大约是打仗的原因人人都紧巴着过日子,没什么人去买,生意萧条了也就倒闭了;末了又写她去和温时良喝茶了,因为温时良升了官职,她总得去恭贺他一下;之后又写京都下了雪,雪庐的屋顶上院子里都积了厚厚的一层,这下雪庐真成了雪庐了……
再然后谢枝又说蔡礼辞了官,没地方去,她觉得蔡礼人不错就收留他住在了雪庐。蔡礼整日和明涣吵架,小小的一块菜田不过半个月就换了不下五种药材种植,最后冬天到了,种什么都被雪压死了。
军营里的日子难熬,兄长有阿嫂给亲手织的大袄防寒,江上影看的眼红,也学着谢枝的样子给谢枝写信。
说南方一点儿也不暖和,他手脚冻的生疮。呼延裕又阴险狡诈,这边给他们点个烟雾弹,那边又突然往西北跑,他也得跟着跑。天冷,马儿懒怠,他却不敢。没了几日军营里发的鞋也跑烂了,露了个脚趾头,兄长总笑话他。
江上影字里行间尽是卖惨,那边谢枝也看得出,叫木棉给自己买了棉布和针线,在深夜偷偷点灯避着温时良他们制衣。熬了好几个大夜,她才将夹袄和鞋子做好,跟着她早就写好的书信寄了出去。
温时良替她寄信时见到那些衣物,又看见谢枝指头上的小小的针眼,便知道她这么些日子都干了什么。于是头一次对她生气,整日给谢枝摆黑脸,看得谢枝喝药也喝得积极了不少。
远在边关的江上影收到衣服时自是开心的不得了,故意在江在洲面前打开,又当着他的面穿上,连着炫耀了好几日。直到夹袄不小心被呼延裕捅了个对穿,他气得直接在夜里游过江,偷渡到对面去,烧了呼延裕的粮草才将将作罢。
再之后,谢枝的信少了。
不过来的时间倒是比之前规律不少,十日一次。那会儿大战将歇,正是他们连夜作战将要擒拿最后的残兵的时候,他事情多,便也很少在意,只当她冬日懒,就写得少了些。
这会儿是谢枝这半个月以来的第一封信,虽说没过多久就要见到了,江上影却还是很欣喜,拆信封的动作都急切了不少。
谁知看清信中内容的一刹那,他脸上的欣喜如潮水般骤然褪去,瞳孔骤缩,神情尽是不可置信。
“!!”
他急切的又去翻回信封,一遍遍确认,是谢枝的字迹,是写给他的,再翻回信的内容,末尾落笔是谢枝的名字,也有他的名字。
他喉中发紧,胸口像是挤压了一大团吸水的海绵,海绵膨胀变重,压的他胸口发闷,难以呼吸。
目光一字一句地读过,江上影眼睛猩红,下颌绷紧。
和离书?谢枝为什么突然给他写和离书?!
带着薄茧的指腹一寸寸抚过那早已干涸的字迹,指尖用力到发白。
他认得出,这是当初他要娶谢枝时当着谢朗父子的面亲自写下的。只是当时上面并没有谢枝的落款,只有他自己的。
怎么可以?
她怎么可以一声不响地就和他和离!?
手上的微微发黄的信纸被捏紧抓皱,江上影眼睛发红,沉着脸奔出营帐,解下绑在木桩上的缰绳后快速地翻身上马离开。
江在洲还在清点营中剩余的辎重,余光看见江上影的身影掠过,他喊道:“阿影,去哪儿?”
江上影也没回,或者说处在暴怒之中的他压根就听不见,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找到谢枝问清楚!
问她为什么突然抛弃他!?
眼看着江上影的身影跑出了军营大门,江在洲眉头皱了皱,吩咐旁边的人将清点好的数目给他过目,他也上了匹马跟了上去。
他刚要策马,忽而看到什么,又下马,大步直奔一名士兵。
他猛地出手钳制住那名士兵的脖子,一把将他按在帐前的木柱子上,冷声质问:“我从未见过你,你是哪儿来的?”
那名士兵被掐的满脸通红,险些要喘不上气,他惊恐地回答道:“世,世子饶命…小的是西营那边的人……”
西营,谢朗一家所在的军营?
江在洲又问:“西营不是半个月前就回京都了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谢副将吩咐我来的。”士兵艰难道:“他命我留守在北营,等到此处大战结束,便将一封信转交给江小将军。”
“信?什么信?”江在洲预感不太好。
士兵说:“小的不知,只是偶然有次抽出信件时信掉出来过,无意间看了一眼,只知道信上写了‘和离’二字……”
江在洲眼睛骤然瞪大。
和离书!?
交到阿影手中的和离书,谢枝怎么会突然写给阿影这样一封信?
来不及思考太多,他一把扔开手上的人,旁边的士兵立马押住人,匆匆丢下一句“看好他”之后,便立马飞身上马跑去追人。
春寒料峭,冬末初春的寒气未消,冷风刮在脸上时就像一柄柄刀子,刮的他脸疼,也剜得他心碎。
江上影一路飞驰,在跑倒第一匹马后在镇上找马的时候被江在洲拦下。
“阿影……”江在洲的眼里有几分同情,但更多的是不知如何言语的无措。
“兄长,”江上影冷声道:“我一定要去京都找她问个清楚。”
他一路将和离书揣在胸口处,薄薄的纸张被他的体温熨热。若非路途的遥远和冷厉的寒风能勉强让他保持理智,否则他早就被这一纸书信给折磨疯了。
“阿影,我来时问了那名送信给你的士兵,他说是谢昭特意让他留守在我们营中……这件事,可能早有准备……”江在洲不忍道。
江上影闭了闭眼,眼里的血丝一丝都不曾消去,反倒越来越多,鲜红充斥着他的眼眶,眼神反倒冷得骇人。
他忽然扯唇一笑,勾起的唇角惨淡又悲凉。
“原来是这样,”他哂道:“她原来早就打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