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卿没有食言,一早就带着杜袭前去养德殿去见齐彻。
可见到齐彻的一瞬间,杜袭几乎愣在了当场,那被劳云服侍着躺在床上瘦骨嶙峋,几乎毫无生气的人,竟然会是齐彻?那个从来温润如玉、言笑晏晏的齐彻,竟然如今成了这般枯木之状。
劳云见到杜袭,立刻便跪下请安,“娘娘,大王一直在等你。”
那颗戮珠还挂在他的脖子上,光泽前所未有地强烈,当杜袭靠近的时候,那光泽才慢慢暗了几分。杜袭坐在床榻边,握住了齐彻的手,那手瘦得硌人,杜袭心下有些酸楚。这个手握大权的男人,似乎也是软弱的,无力的,面对天灾人祸的时候,一样渺小卑微。
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杜袭,缓缓睁开了眼睛,劳云几乎喜极而泣,“大王,您终于醒了啊!”
戮珠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齐彻的眼睛里才渐渐有了些许神采。他反握住杜袭的手,“你终于回来了。”
是,平安回来了。
劳云见状,便和丘卿一同退出了养德殿,将里头全然留给了杜袭和齐彻二人。
“扶我坐起来。”
杜袭伸手将他扶起来,只是她略略一用劲儿,才发觉他宛若一张纸一般,在她的手里全然没有重量感,找不到可以让他靠着的东西,索性扶着他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样亲密的行为,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便是和齐居,也从来都没有这样亲密的时刻,他的背靠在她的胸口,头就埋在她的脖颈之处的,毫无间隙。她生平最不喜欢男人触碰到她的肢体,可这一刻,她的心里没有丝毫的不适,有的只有悲悯和酸楚。
她的手还紧紧握着他的手。
“袭娘,我终究要把你还给他了,怎么办,可真是舍不得啊!”
她愣了愣,心里道,其实你可以不用还的。只是这样的话,她是从来说不出口的。她的人生里,似乎从来没有办法说出我希望和我愿意的话来,又或者,她仿佛是身处在滔天巨浪的一艘小船。大浪推着她往前走,她只能往前走,没有力量去反抗,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反抗。
她只能用自己的力量让这一艘船行得稳一些,再稳一些,不至于太快翻到在浪中,被海水所淹没。
齐彻缓缓道,“袭娘,有时候,我只是很嫉妒。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其实不比他晚。那年你入宫的时候,我也见过你。”
就在宫墙的一个角落里,杜忠带着她去见当年的燕太妃,但按照后宫规定,要见后宫妃嫔,必须得到王后的允准,所以他们必须先去拜见王后。
那时候,她跟在杜忠的身后给王后行礼,他就躲在侧面屏风的后面,还曾趁着他们行礼的时候偷偷探出头来看过这个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和他的女儿。
那个小女孩比寻常的女孩子都要瘦,但是长得比他身边的小女孩要高,虽然是在王后的面前,眼睛却乌溜溜地转,显得格外有生气,比起沉重压抑的宫廷中,她就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存在。可就是这样的生气,却也充满了格外的吸引力,让人不由得生出一种向往来,想要知道她的生活,想要融入那样的生活,甚至想要成为她那样的人。
后来他才知道,那种情绪,就是羡慕。
一个生活在权力、繁华宫廷,甚至是最靠近权力顶端的人,竟然会羡慕这样的女孩子,听起来竟然是这般不可思议。可是他知道,他就是羡慕。
后来,她在宫中待了不到三天的时间,但他每当上下课的时候,总是能在宫中看见她的身影,看见她毫无顾忌地上树抓鸟蛋,当她从树上下来的时候,正落在他的面前,她拍拍衣角的灰尘,抬眼看着他,然后粲然一笑,“送你两个,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她还把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也不知道为什么,齐彻竟然没有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爬树是一件有失体面、十分不端庄的行为。相反,他觉得她的动作真实干净利落,正应了一个词,叫做英姿飒爽。若是换了旁的大家闺秀,必然是要让他十分鄙夷的。可那一霎那,他就记住了这个特别的女孩子。
后来,他再收到她的消息的时候,就是安水之战,她带着只有数千的兵马,击退叶罗安,射杀大梁的端王。他可以想象,那一场仗,打得有多惨烈。那个印象中生气活力的姑娘,有一日竟然成为了令大梁将士闻风丧胆的女修罗。
那一刻,他不知道为何,心里有些心疼,一个孤女,自小没有母亲,如今连父亲也一并失去,她接任父亲之职,立于国家危难之处,用一介女子之身,守家卫国,完成了连寻常男人都未必能做到的事情。
他有些心疼。
分封给她的官位,是远超过了她应该受的,可是他就是想给。王太后以为他需要安抚边境将士,也就没有反对,他也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可打心里他知道,他给了这个官位,就是为了她一个人而已。
那一年秋狩,她入京述职,他见到她的时候,恍若隔世的再见面,他心中竟然有了些许异样的感受,再到封她为妃,让她入宫,他知道她心里是不愿意的,可他就是这么干了。
甘泉宫是历来王后才能居住的宫殿,他将这个宫殿赐给她居住,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蒙妃与他多年,他也从未想过要将王后之位许给她。
可她不要。
他用王后之位试探过她,她却不在乎。甚至为了齐居不惜跟王太后做交易。
知道的那一刹那,他几乎是气得想掐死这个女人,倒是劳云说,“自从殊妃进宫之后,大王倒是越来越像个人了。”
他曾不能明白这话的意思,后来才明白,杜袭的出现,让他越来越真实,有了情绪,虽然大多时候,都是杜袭将他气得无比郁闷。
齐彻道,“徐淑仪腹中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不能做齐主。”
倘若生下的是个帝姬,也就罢了,若是个王子……
“你甘心吗?”
“不甘心。”齐彻笑了,“不甘心就这样死了,不甘心把你还是要还给他,不甘心尚未完成父王的托付。不甘心的事情太多了……”
可是不甘心也没有用。
幼主临朝,就是外戚掌权,少幼母壮,祸乱朝纲之事就是早晚的事情。
周朝有祖制,留子则去母。
先王将大齐交给他,是盼着他能让大齐更加强盛,即便如今他已经无法完成这样的重任,也不能让大齐就这样毁在他的手里。
宫禁已经被王太后控制起来了,他病卧床榻无法动弹,劳云更是被软禁了一般,养德殿外的侍卫全部都是王太后的人。
齐彻轻声道,“袭娘,你会恨我吗?”
恨我把你纳入宫中,恨我将齐居送出去,很我让折了你的羽翼。
杜袭没有说话。
“果然,你还是恨我的。”齐彻喃喃道。
便是连我快死了,也都不肯说一句谎话来哄我。
杜袭轻轻道,“我很谢谢你。”
在宫中的日子不好过,虽然她也应付得来,却也知道,那背后从来少不了他的周旋。
如果不是他,她不会过得这般随心顺意。
齐彻喃喃道,“袭娘,我冷。”
他浑身都在发抖,而且抖得越来越厉害,她将他抱得更紧,“齐彻,我已经平安回来了,你能不能不死。”
“袭娘,袭娘,袭娘。”他一声一声叫着她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弱。可他一直在念,仿佛她不在身边,他要永远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要把身后的这个人永远记在心里。
终于他不再颤抖了,可他的声音也没了动静。杜袭抱着他的身体,轻轻地应了最后一声,“嗯。”
劳云进来的时候看见她抱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终于放声大哭。
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却摸到了一脸的泪水。
她竟然哭了。
为了齐彻。
劳云颤抖着手从齐彻的枕头下面取出一个匣子,“这是大王吩咐的,要交给娘娘的。大王一直都在等娘娘。”
“若是我不来。”
“大王一直相信娘娘一定会来的。”劳云抬起头来,眼中满是坚定,“大王所信的,奴才也信。”
杜袭轻轻打开匣子,里头赫然当着六枚印玺。这是天子六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