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9年8月19日,午后一场大雨仿佛将整个江户城彻底洗刷了一遍,显露出难得的一片清新景象。同时,大雨也将连日来的暑热驱散,稍解沉闷和压抑之感。
在烟雨朦胧的街道上,一辆马车冒着依旧磅礴的雨水,从城西的方向驶来,十数名忠勇的武士,头戴蓑笠,身披斗篷,手按刀柄,一路小跑着护持在车队两侧,以防胆大的凶人袭击。
“这场大雨过后,也不知道城中何处又要陷入内涝之中,又有多少町人会流离失所、衣食无着。”幕府老中水野忠之看着窗外的丝毫不见停歇的雨势,不由长叹一声。
这座城市自庆长十一年(1606年)开始大规模建造起,至宽永十三年(公元1636年)止,后面又陆陆续续扩建了数十年,如今已然是日本人口规模最大的城市。
江户是一个典型的由行政力量推动而建立的城市,百万人口基本是可以肯定的。在这些庞大的城市人口中,由旗本御家人及其家属、诸藩参勤交代来江户的常住人口、为其服务的杂役等各业人等加起来应该稳定在五十万人,他们被统称为町人以外人口;而町人(包括寺社人口)则同样保持在五十万人上下。
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江户城的范围面积已扩展数倍,城内建筑宏伟,有望楼二十座、城门三十六个,还有本丸、二之丸、三之丸、西之丸等宫殿。而在外廓,则密密麻麻排列着无数的町人居住区。
在町人区,房屋大多是单薄而简陋,环境更是污泞不堪,垃圾遍地。尽管大雨过后,会将街角旮旯处的污秽之物洗刷干净,并随着地势,最终流入大海。
但此番大雨,却不知有几多人家的房屋被雨水灌入,墙倒屋塌,造成无谓的町人死伤。
多事之秋呀!
水野忠之脑海中闪现出这个让人心悸的词语。
十几天前,从中国地区(本州岛西部地区)传来消息,桀骜不驯的长州藩断然拒绝了幕府做出的裁判决定,驱逐了裁判使。随后,长州藩出动藩军一千余,越过德山藩的边界,攻入德山城(今山口县周南市),擒住藩主毛利元次,逼迫其退位隐居,将藩主之位传于嫡子。同时,对肇事的德山藩足轻伊泽里右卫门和福田久助则直接砍了脑袋,悬挂于德山城的门楼之上。
幕府将军德川吉宗闻报后,万分震惊,当即召集诸多老中和家臣,商议如何应对长州藩的暴走之举。
其实,此次德山藩与长州藩之间争执的缘由并不复杂,也无甚太多厉害关系,甚至可以说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四月间,长州藩久米村的农人喜兵卫,其十二岁的长子惣右卫门、八岁的次子三之允在摘田草回家的路上,在德山藩与长州藩争议地界剪下了曾经种下的一棵小松。德山藩的足轻伊泽里右卫门和福田久助发现了这一情况并寻到喜兵卫的屋宅,严厉呵斥他,之后发生了争执,最终德山藩的里右卫门恼怒之下,砍了长州藩喜兵卫的头。
一个农人竟然敢跟武士争执理论,还有没有一点尊卑意识了!
在日本,一个武士拔刀直接斩杀一名不敬的农人,维护武家的尊严,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
不过,这个事件最终却引起了两藩对该松树所在领界的争执,在一番沟通无果后。长州藩家主毛利吉元向幕府上书,要求以对本家不敬的名义,严厉处置德山藩,并将争议的河坝土地判给长州藩。
本来早就想敲打长州藩的幕府将军德川吉宗收到毛利氏的上书后,与老中们稍加商议,便做出了明显不利于长州藩的判决,以此打击对方的威望和声誉。
同时,幕府还想籍此拉拢德山藩,挑拨长州藩和支藩之间的关系,并在周防国地区给他们埋一颗钉子。
在德川吉宗看来,幕府的这个手段可谓绝妙,可以直接在毛利家中引发基于德山藩一系列冲突,在未来几年内,必然能将毛利氏折腾得够呛,免得再这般扎刺,挑衅幕府权威。
但谁也没想到,这个毛利氏竟然敢掀桌子,公然拒绝幕府的裁决,还擅自动兵,攻击藩国。
虽然,德山藩是你们毛利家的支藩,算是窝里斗,但它好歹也是奉幕府为主的正式大名藩国,怎么能任由另一个藩国出手教训呢?
德川吉宗在与几位老中和家臣反复磋商后,便决定要对长州藩实施最为严厉的处罚。
领地减封八万石、缴纳罚银两万两、藩主毛利吉元前往江户谢罪自裁、家主之位由身处江户城为质的嫡子、大膳大夫毛利宗广继任。
尽管幕府的决议已经被信使带往萩城,但包括将军德川吉宗在内的幕府所有高层人员都一致认为,毛利氏很可能会置之不顾,而选择铤而走险,再次拒绝幕府的命令,并以武力相抗。
为此,老中水野忠之建议幕府需要做两手准备。毛利吉元接受幕府决议,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事态将得以平稳控制。
但是,若长州藩胆敢暴起反抗,拒不接受将军命令,那么幕府就需要做好出兵的准备,以此来维护幕府和将军的权威。
出自御三家中的纪伊德川家德川吉宗在正德六年(1716年)4月继任将军后,便表现出不同于先代的风范。
因为是以旁支身份继任的将军,而幕府的旗本们大多为前朝遗臣,德川吉宗在继任后,便很快清除前朝势力。他罢免了侧用人间部诠房,并不再设侧用人,任命水野忠之、大冈忠相等人担任老中,将幕府权力逐步掌控在手中。
出于财政上的考虑,同时也为了加强自身的权威,这位将军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一场机构精简改革,废除了旗本的官位和俸禄的世袭制,以此大量削减旗本数量。
他还提拔了一批在纪伊时就跟随他的家臣,将过去几代由侧用人(往往是有一群儒者作智囊)掌权的统治方式恢复到江户时代初期将军本人独揽大权的体制。
德川吉宗实施的内政改革中的最大难题,就是重建幕府的财政。随着新田开发几乎已经达到最大限度,矿山枯竭、金银产出量逐渐减少,进出口贸易的长期逆差,贵金属持续外流,再加上元禄时期的物价普遍上涨、灾荒频繁等诸多不利因素,都使得幕府财政长期陷入危机当中。
为此,德川吉宗在改革中采取的基本方针便是“增入减出,开源节流”。
享保六年(1721年)至享保七年(1722年)间,连年灾害导致歉收,不但国库的收入降到了最低点,连旗本的俸禄都发不出了。为此德川幕府除了向齐国紧急借贷五十万元,从朝鲜、吕宋、安南等地采买粮食外,还趁机发布“上米制”,即规定各藩上交的年贡为每一万石中需交给幕府一百石。另外,大名们“参勤交代”的时间也被缩短一半,以此减少了大名们在江户的开销。
同时,幕府发布“俭约令”,要求幕臣们节省各类开支的。后来,俭约令的对象扩大到各藩国大名,甚至对个人的生活消费,如婚礼上用几顶轿子这种事都进行了要求。不过,该俭约令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并没有产生很大的影响,仍有不少藩国大名继续维持着他们骄奢豪侈的生活。
更让武士阶层为之欣喜的是,德川吉宗还恢复了德川纲吉时代禁止的鹰狩,不仅加强了幕府军队训练的强度,还仿齐国和北明模式,建立了一支全火器化的新军,部队规模超过六千人,极大提升了幕府的军事力量。
故而,面对长州藩可能存在的武力反抗,经过一番颇具成效的改革,幕府不论是从财力上,还是在武备上,都有充足的把握,可以将其轻松平灭。
甚至,将军德川吉宗对此还有几分期待,正好籍此机会没收毛利氏的长门和周防两个郡国的领地,杀一儆百,警示国内所有潜在的反抗势力,为后期谋划的“撤藩立县”铺平道路。
负责新军事务的若年寄泽田信弘向将军德川吉宗建议,提前派出两千名新军大铳部队进驻大坂,若毛利氏真的敢于抗命不遵,便可作为幕府军先锋,朝长州藩快速挺进,为后续幕府大军开路。
作为老成持重的辅政老中,水野忠之考虑的更加深远。他认为,长州毛利氏胆敢这般挑衅幕府,肯定必有所持。
要知道,长州藩领地的旁边就是被齐国人占据的下关。据悉,自从毛利吉元成为长州藩家主以来,就积极改善与齐国人的关系。在近十多年时间里,双方贸易往来不断,将无数的齐国商品转卖至内陆地区,赚取了大量的财富。
长州藩还通过走私渠道,从下关地区偷偷采买了许多火枪和火炮,积极发展藩内军备。水野忠之有理由认定,毛利氏肯定跟齐国人有所勾连,说不定他们之间还建立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军事合作关系。
此次,毛利氏拒绝幕府的裁决,驱逐将军派去的裁判使,还出动藩军攻破德山藩,其背后有没有齐国人的怂恿和鼓动呢?
一旦,幕府与长州藩发生武装冲突,齐国人又会秉持什么立场?
虽然,延宝之役(即第一次齐日战争)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但幕府上下依旧对齐国忌惮不已,轻易不敢得罪这个南方大国。
不要以为,齐国远在汉洲大陆,距离日本超过一万里,似乎看起来直接的威胁很小。但实际上,齐国离日本并不远,甚至可以说是近在咫尺。
齐国不仅从政治上、经济上全面控制了琉球王国,还在该地区设立总督区和琉球舰队总部,驻扎海陆军超过一万人,一艘艘强大的战舰频频游曳在日本诸岛海域,像一把利剑直接抵在日本的腰腹之间。
更不要说,齐国还占据了日本西南方的下关、壹岐岛以及平户岛三处关键要地,可籍此随时干预日本国内局势。
更让幕府畏惧的是,齐国不仅自身军事实力强大,它身后还跟着一大串“蚱蜢”,北明、琉球、吕宋、卫国、苏禄、顺国、谅国、占城、河仙等诸多同盟和藩国,还都比较能打。在战时期间,必然会履行藩属和同盟义务,随同齐国一窝蜂地扑过来。
典型的就是,“单挑是你一个人打我们一群人,群殴就是我们一群人打你一个”,这种极不讲理的神逻辑!
要是跟齐国同宗同源的秦国也应齐国所请,出兵攻打幕府的话,那就更没法活了!
故而,为了探明齐国人对幕长之间的纷争,水野忠之受将军德川吉宗所托,冒着大雨磅礴,拜会了齐国驻江户公使。
然而,一下午的会商过程中,尽管那位齐国公使为水野忠之煮茶品茗,言语中也颇为热络,凭窗欣赏雨中的江户景色,但嘴中却始终没有给予幕府方非常明确的回复。
齐国人既没有承诺保持中立政策,不会干预日本国内政事,也没有流露出对长州藩明显的支持态度。他们只是一味地表示,让幕府和长州藩双方尽力保持必要的克制,不要将事态扩大,以免影响地区和平稳定的环境,危及齐国的贸易利益。
模棱两可!
离开齐国公使馆后,水野忠之不免忧心忡忡。在细细琢磨齐国人的话语后,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危险。
齐国人似乎乐见有地方藩国主动挑衅幕府的权威,也希望看到日本继承保持这种名义上统一,实则藩国分立、政治割裂的局面。
那么,在幕府行将发动惩戒长州藩的军事行动中,他们会不会暗中作祟、阻扰幕府军的进攻呢?
“主公……”当水野忠之进入将军御所,拜见德川吉宗时,却见将军和在座的诸多家臣皆面色凝重,而且全都默然无语,不由心下咯噔,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你且看看吧……”德川吉宗让人将一张告贴递给了水野忠之。
“……废除摄政、关白、幕府。……设总裁、议定等职,一切恢复到神武创业之初,以为新政。……大政奉还,以玉(天皇)为统,复古王政。”
“此为……王政复古?”水野忠之震惊不已。
“……”德川吉宗跪坐在软塌上,微闭双眼,沉默不语。
“萨摩藩岛津氏、仙台藩伊达氏、岩国藩吉川氏亦响应毛利氏之主张。”大御直谷村征树轻声说道:“他们此举,名为声援长州藩,实则以保己身,同时还把将军大人架在了火上炙烤。”
“既如此,军事征伐行动必须立即展开,以最快的速度攻入长州藩,擒拿毛利氏。”水野忠之将那份告贴使劲地揉成一团,狠狠地掷于殿内一角。
“我们的使者还未从长州藩返回,尚未确定毛利氏是否服罪。若是贸然动兵,事出无因呀!”
“毛利氏已然发出此份告贴,其用心已昭然若揭,何须等待使者确认?”水野忠之厉声说道:“此事宜急不宜缓,迟则恐生诸多变故。无需赘言,请将军下令,立即出动大军,以雷霆之击,直捣萩城,不予长州、萨摩、仙台诸藩以合纵连横之机。”
德川吉宗闻言,立时睁开了双眼,直起了腰背。
“老中此言,正合我意。……泽田君,你立即赶往大坂,率领大铳(火枪)部队往长州藩进发。我将亲领两万大军自后急速而来,直击萩城,覆灭毛利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