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时,夜已阑珊。
卢府门口停着的马车陆续散去,秦瑶光和淳宁并肩而行,身后跟着几个孩子。
头一次参加这等宴会,孩子们显然都很兴奋。
正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今日之见闻。
“三哥,你没来真的太可惜了!”
燕锦阳蹦蹦跳跳:“二哥投壶可准了!那么多人,刚开始还不信我说的呢,后来一个个都跑来跟二哥说话。”
“哪有,五弟说得太夸张了。”
燕元安摆摆手,并不在意。
他自己知道,和一身怪力的燕守拙、仗着年纪小喝药茶效果最好的燕锦阳相比,他的体质只是正常。
想学好君子六艺,需要一副好身体。
有药茶相助,他或许在跑步练拳上不如人,但投壶这种需要准头的游戏,便不输其他人。
“不夸张。”
这次开口的是燕时宴:“我虽然不在,却也知道二哥的水准。”
燕吉音笑着走在最后,看着他们打闹,心里只觉安宁。
一行人走到月门处,一名打扮素雅的青衣女子候在此处,对秦瑶光和淳宁见礼。
淳宁打量着她,疑惑道:“我怎么看你有些眼熟?你,你是……”
秦瑶光轻咳一声,打断她的话,对那名女子说:“何事?”
青衣女子蹲身道:“主人请殿下一叙。”
“何处?”秦瑶光问。
“请殿下随奴婢来。”
淳宁在旁边一头雾水,闻言忙道:“皇姐,您可不能去!谁知道她是什么人呢?”
对她的警惕心,秦瑶光在心里点了一个赞。
不过这事儿,还真不适合淳宁掺和。
“我心里有数。”
秦瑶光扶着她的肩头,将她转往门口的方向,柔声安抚:“你先回府,顺便将几个孩子也都送回我府里。”
“不是,姐?”
淳宁急得跺脚:“你就这么跟她走,要是,要是……”
要是有个万一可怎么办?
她强行咽下最后半句话,不想做那个乌鸦嘴。
“有青柏跟着呢,妹妹别担心。”
“那……好吧!”
淳宁转身,对几个孩子说:“你们先跟我走,姨母送你们回去。”
她知道皇姐在干大事。
不告诉自己,一定有她的道理。
她不懂得这些,眼下能替皇姐做的,也就这些琐事了。
青衣女子见状,低声道:“殿下,主人请您带上府中二少爷。”
秦瑶光微微一笑,心道果然如此。
“元安。”
她冲燕元安招招手:“来,你随母亲一道。”
燕元安的目光从青衣女子裙摆之下露出的高头履鞋尖上飞快掠过,随即收回。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高头履是在宫中时兴的款式。
不只时兴,还并非想穿就能穿。
宫中等级森严,衣服鞋履,皆与品级相关。
这名看起来很素雅的女子,在宫中至少是一名女官。
想到这里,燕元安心弦紧绷,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突突直跳起来。
“是。”
他恭声应了,对看着他的弟弟妹妹们道:“你们先回府,二哥去去就来。”
燕锦阳原本不愿意,但他敢在秦瑶光面前撒娇,看着二哥的严肃神色,便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乖乖应下。
燕时晏看得好笑,牵起他的手:“走吧,二哥一会儿就回来了。”
话虽如此,其实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离别,果然越来越近了吗?
先是大哥离府历练、再是二哥的秘密。
春末,四妹妹就要去白象庵,跟在辨尘大师身边学习。
接下来,还会是谁?
他内心怅然。
燕吉音看出他内心的忧伤,轻声道:“大哥写信回来说了,他会尽量赶在枫叶红之前回来。”
这封信,他们都看过,燕时晏当然也知道。
他明白她的心意,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
淳宁带着他们走远,燕时晏回头望了一眼,正好看见燕元安的衣角消失在视线中。
二哥他,还真是无情。
他真的很羡慕,二哥能一直保持冷静。
就好像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让他失态一样。
其实,关于这一点,燕时晏错了。
燕元安走在秦瑶光身后,垂眸看着母亲的裙摆,竭力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他让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却控制不住的心跳如雷。
就要见到生母了。
他发现,他没有激动、更不是近乡情怯,只有对未知的不确定。
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对这个远在深宫中,以为从来不会见面的亲生母亲,他本能的惧怕。
幸好这条路很幽静、很长,长得能让他慢慢理清思绪。
他很少回忆往事。
摆在眼前的事已足够令他穷思竭虑,再回忆苦难,他知道自己撑不住,于是不去想。
然而此时,他害怕时间不够,飞快地将他记事时起的所有往事回忆了一遍。
抽丝剥茧的,去寻找自己恐惧的源头。
这个过程并不愉快,但如果单从外表看不出他和以往的任何不同。
终于,被他找到端倪。
霜叶带着他从京城逃走的经过,虽然因为那时他年纪幼小而并没有跟他讲太多,却在他心里种下了京城皇权斗争惨烈的深刻印象。
皇宫,在他心里象征着皇权的无上威严,和深不可测的危险。
唯独不是他的家。
深宫就像一头远古巨兽,会吞噬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
霜叶能成功逃走,那是因为那个时候她并不在宫中。
想明白这件事,燕元安惊觉,为什么他想方设法回到了京城,却没有丝毫想要找机会去寻生母的意思。
在母亲降临之前的事就不提了。
但之后,他有的是机会。
母亲待他很好,又是随时能出入皇宫的长公主。
可他一次都没想过。
所谓证据不够,只是找的借口罢了。
是他本能的畏惧着跟皇宫有关的一切。
燕元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仿佛只要这样做了,他就能战胜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意识到,母亲的脚步停了。
这条路终于是走到尽头。
他们已经出了卢府,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
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只能远远看见巷头巷尾影影绰绰的护卫身影。
轻云蔽月,夜色朦胧。
在秦瑶光和燕元安面前的,是一辆用料华贵却没有任何装饰纹路的宽大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