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家老宅,二楼。
走廊尽头的一间卧室里,桑楠坐在地上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这两年因为桑家想把她卖个高价,没少往她身上砸钱——衣帽间里清一色当季新品的服装和配饰,化妆台上都是高端无害的护肤品和化妆品,床品也都是纯棉无菌质感亲肤细腻。
一屋子满满当当,华丽,贵气,奢侈,耀眼,却唯独没有活着的气息。
不过这些都属于自己的加分项,尤其那些护肤品,用了受益都是自己,桑楠从不拒绝。
不过现在要从桑家离开,这些东西她丢的也是毫不可惜。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桑楠这里并不存在。
只是为难在这些书上。
桑楠的周围摆满了一摞摞的书,那都是她过往岁月里为挣脱泥淖所付出的努力。
人人都道她天赋好,起点高,投胎投的好。但她不过是比其他人更早熟罢了,在大家都在为了戒纸尿裤、奶瓶子、尿床、啃手的年纪,她已经开始懂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以及未来的路有多难走了。
她其实,一直努力的不过是过上跟大家一样的生活,虽说听起来像是何不食肉糜般的可笑。
桑楠取过手边的书翻开,内页的边角有些卷折,横线画的歪歪扭扭,标注在一旁的字迹还很稚嫩凌乱。这是她第一次偷偷攒下钱去买的第一本书。
暖阳下的午后,她第一次鼓起勇气跟老师请假,趁着午休跑到了学校后门那间书店,小心翼翼的捧着自己心仪好久的书来到收银台,收银的小姐姐声音特别好听,还送了她一颗蓝莓味儿的水果糖,甜的让她觉得视野都开始染上颜色。
只可惜好心情维持不过三分钟,她前脚走出书店,后脚就被人扯着衣领拽进了小巷子,装满了污物的垃圾桶整个扣在了她的身上,嘴巴里的糖被抠了出去,耳朵里全都是谩骂嘲笑。
世界重新恢复了黑灰色。
手指抚着书页内那些如同刻印了的污渍,桑楠突然发现自己真挺冷血的,对自己亲身经历的那些过往竟然没多少悲愤与心痛。
也是,经历的太多,人要么成长,要么麻木,要么崩溃,她不过选了其中之一罢了。
桑楠的思绪被房门声打断。
在桑家,她的房间是连佣人都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一个商品是不需要自主权和隐私权的。
桑楠放下手边的书,抬头看向走进来的桑坦,“有事?”
桑坦原先要说的话在看见一屋子的书后顿住了,他当初选择把桑楠接回来是在意外界纷纷扰扰的议论,接回来之后也没管过她什么,还是十八岁桑楠一下子出落得亭亭玉立,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这个女儿身上所具有的可观价值。
只这一切的印象都很冰冷,跟他桌面上的那些待签文件没什么不同。
可现在,看着一地的书,还有书当中坐着的女孩,他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恍惚间似看到了时光长河中的某一角,那个喜欢坐在图书馆角落里的恬淡身影。
桑坦面目柔和了下来,竟拎着裤腿也席地坐下,随手拿过摆在两人当中那摞书的最上一本,“你很像你的妈妈,她上学的时候就喜欢看书。”
桑楠眉心悄然一动,这是第一次,她从桑坦的口中听他提起妈妈,语气神情竟还那么的温柔。
可桑楠太知道这个男人没有心了,不然也不会在妈妈差点死在手术台上的情况下,他只因生下的是个女儿,无法帮他争夺家主之位,就跟妈妈离婚,第二天就拉着京海林家小小姐林如娇去领证结婚,婚礼盛大,无人不知,还有深情不负、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小作文漫天飞扬。
桑楠应该嘲笑桑坦此时此刻表现出来的深情与怀念,可她没有,没意义,只会换来自己的难堪。
但这是一个好的信号,信号告诉她,可以利用,比如借刀杀人。
京海林家体量庞大,商政军都有人,林如娇作为最得宠的小女儿,呼风唤雨,要什么就有什么。她唯一的软肋就是桑坦,她爱这个男人近乎疯魔。所以打击她,与其去硬刚林家,不如从桑坦下手。
桑楠维持着面上的清淡,随手也拿过了一本书翻着,“我以前去看她的时候,会带本书给她读,她会笑着听完,心情都会很好。”
话落,她指尖的书页停下了,一枚手作的书签微微颤动着立在书页当中。
同时,桑坦手中的书页也停在了有书签的那一页。
他深吸一口气,取过书签的手指竟有些颤抖,看见书签正面时,竟下意识的闭上了眼。虽然半秒都不到,但已足够说明他大受震撼。
书签正面是一张被塑封保存完好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一袭手工裁剪纹绣的旗袍,式样简单却不失优雅端方,她侧对着镜头正在插花,容颜虽非倾城却足够精致秀丽,仿若岁月静好的画卷,能温脉每一颗孤寂冰冷的心脏。
“是妈妈。”
桑楠的声音很轻,明明没什么起伏,听起来却委屈极了。
“我见不到她,又很想她,就用她的照片做书签,这样,我就觉得妈妈一直陪着我。”
桑楠说着,又随意的翻开了几本书,取出了里面的书签。
那些书签因着照片的大小尺寸各有不同,有些塑封的不是很好,使得照片的一角有些褪色泛黄,看在桑坦的眼里,就好似被他遗忘了许久的女人正站在风里望着他。
他看不清她的眉眼,不知道那当中是否还如当年温柔缱绻,盈满深情。
桑坦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自己都没注意指尖捏紧了手中的唯一一张,“你妈妈她...”
“她不好呀!”桑楠重重的吐了口气,她一边小心的整理着那些书签,一边低垂着头平叙,“人瘦成了皮包骨,精神头也浑浑噩噩的,一整天都没有清醒的时候,偶尔睁开眼也不认人。”
她看向桑坦,脸上是茫然的,眼底是空洞的,二十二年来,她第一次唤出那个称谓,如同一个无措迷路的小孩,“爸,我妈妈是要死了吗?她都不记得我了,她是把我们都忘了吗?”
‘死’这个字,如同一柄重锤,在回忆汹涌肆虐的当口猛地撞击在桑坦的胸口,他眼前都不自觉的发黑。
可这都远不如一个‘忘’字让他窒息。
梧桐树下的漫步,操场一角的对视,漫天星海下的拥吻,海岸边的誓言......那曾是他不管不顾也要娶回家的女人,也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付出的真心。
可那个女人...要忘了他!
“不...会...”
艰难的吐出两个字,桑坦近乎逃一般的离开了桑楠的房间。
他一路回到三楼书房,手撑着桌面还抵不住心脏的痛感,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原来他这里的那个玩意儿还会蹦会跳...更会痛!
“小贱人答应你了吗?嘁,要我说还不如把她送到方总的床上换个人情来的划算,金澜港口的事儿,人方总给的可都是真金白银呢!”
林如娇将端着的托盘放在桑坦手边桌案上,手臂自然的攀上了桑坦的胸膛。
她目露痴迷眷恋,这个男人都快五十了仍旧魅力不减,甚至比年轻时更让她心动沉沦,能嫁给他是她一辈子最幸福的事了,所以任何搞破坏的她都会毫不留情的毁灭。
林如娇圈上男人遒劲有力的腰身,难耐的轻呼娇吟,“老公,你别为那个小贱人心烦哦,这些小事我都会帮你料理好的。”
“小事?”桑坦看到了指尖捏着的那张书签,因为失控用力,书签折痕明显,连带着里面的照片也变得皱皱巴巴,女人的岁月静好被破碎撕裂,一如当年产房里最后一瞥时的对视。
桑坦心忌,他的大掌缓缓的于林如娇的脖颈间收紧,目光垂落时如同一场雪崩袭临,“林如娇,你料理的真挺好,好到让我无法想象。”
呼吸逐渐稀薄,林如娇满心恐慌,不住挣扎,她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吐出毫无意义的单音节,不受控的眼珠向上翻,她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
等到氧气再次充盈肺部时,她只看到打翻在面前的杯子,一地精心熬制的汤药被地毯吸收,耳边是男人冷到了极致的声线,“从现在开始,离她们母女远点,桑桑的事,我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