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潺潺如流水,慕无铮暂离席间解手,解完手沿路走至庭院中,看到一身水墨玄衣的五皇子瑞王慕无寂手中拿着一杆红缨枪,在宽敞的庭院中行云流水地挥动着枪杆,攻势凌厉,很有将风。
——就是不知为何皇帝只在朝中给这个瑞王安排了个闲差。
瑞王似乎余光瞟到人影,忽然停了下来,红樱枪掉落在地发出声响,见来人是他,清秀俊朗的脸上略有窘迫。
瑞王脸色讪讪地说:“六弟见笑了......”
慕无铮唇边带笑,一身红衣在昏沉的夜色中也甚是耀眼夺目,“这区区红缨枪怎配得上五哥?弟弟府中有一龙吟贯日枪,若五哥不嫌弃,赠予五哥。”
瑞王涨红了脸,“此枪我早有耳闻,是上好的宝枪……定是父皇特意赏赐给六弟的,我怎配得上这样好的枪......”
慕无铮却不容他拒绝,叫来府中侍女去取枪,“五哥可知,我如今再不能习武......方才突然之间偶然看到五哥巧妙的招式和身形,很是羡慕。”
瑞王黯下眼眸,“会武又如何?终究是不及太子殿下和三哥......我如今在朝中也不过日日做些闲杂琐碎。”
慕无铮扬唇一笑,轻挑长眉,“一柄好刀,曰夕锤炼打磨,及至寒光难掩,必然有用武之地,五哥毋以眼前之琐碎自贱矣。”
慕无寂神色稍缓,似被慕无铮的话打动,道,“多谢六弟温言安慰,愚兄受教。”
“端王府夜深识路难,五哥可愿随我回宴?”
慕无寂点头,跟在他身旁同他一道走回大堂,夜晚的府邸四处掌着幽幽烛火,幽静无声的石子小道上光线晦暗。
夜色渐浓,来端王府入宴的宾客们酒足饭饱后大多都三三两两地尽兴而归,慕无铮扶着陈老王爷走出大堂,身后跟着慕凤玄和慕无离、慕无双还有晋琏。
“皇叔,是我对不住您......您教了我那么久的刀法,最终我还是什么也没留下,也没能上战场。”慕无铮眼中带着愧疚。
陈老王爷长叹,“本以为刀法后继有人,没想到一切都是命定......小铮啊,不必觉得愧对本王,时也,命也......造化弄人。”
陈老王爷自从慕无铮恢复皇子身份那日,就知道了慕无铮手筋脚筋被挑断失去武功的事。
慕无铮扶着陈老王爷走到轿前,陈老王爷对他道:“铮儿,就送到这吧,”又拍了拍他的肩,“知道你是本王的亲侄子,本王很是高兴......往后闲着没事也来陪陪本王这个老家伙喝茶听戏。”
陈老王爷又看了一眼站在二人身边的慕无离,对着慕无铮道,“只是......你虽成了皇子,千万也要与离儿好好的。”
慕无铮闻言一怔,转眼间陈老王爷和慕凤玄都已经上了轿。
陈老王爷……是察觉到他和慕无离会因为权贵浮华的争斗而反目么?
慕无铮发着愣,浑然不觉慕无双走近,他回过头时,那一双灵,动的美目,与慕无离六分相像的脸近在眼前,慕无铮停住了呼吸。
慕无双对着他笑道:“饶是慕氏皇族容貌本就出众……即便如此,本宫看……也无人能及六弟三分。”
慕无铮垂下睫毛,“皇姐说笑了。”
慕无铮的容貌很对她胃口,若不是她的亲六弟,恐怕已经接进府中做幕僚了。
慕无双笑着看了眼慕无离,双胞胎之间总是心有灵犀,她敏锐地察觉到,皇兄待这个六弟和老三、老四、老五不同。
至于那是什么,她这大哥心思实在太过深沉,饶是她身为女人也看不透。
“无双,夜深了,你早些回去吧。”慕无离开口提醒。
慕无双见慕无离催促自己,不耐烦地嘟囔了两句,心有不甘地上了公主府宽敞华丽的马车。
赵及月与傅云起也从府里走了出来,赵及月的目光落在公主府缓缓远去的马车上,傅云起将他这副表情尽收眼底,无声地摇了摇头。
“傅大人素来爱酒,今日在本王府上可喝了尽兴?”慕无铮对着他淡淡笑道。
傅云起目光穿过慕无铮的身躯,眼眸上抬看着远方的月亮。
“菜丰酒足,唯缺故人,如何都不会尽兴……端王殿下,借一步说话。”
慕无铮看了一眼慕无离,慕无离点头,慕无铮与一身华服的傅云起走到王府转角巷口。
晋琏望着傅云起和慕无铮走远的背影,奇怪地看向慕无离:“殿下,这端王殿下如今究竟是不是咱们自己人啊?您对端王殿下的态度都把属下弄糊涂了。”
慕无离看了他一眼,“是不是自己人,你很快就会知道。”
晋琏听到慕无离这句回答真的有些欲哭无泪,他真的好想把阿珩叫回来,为什么现在殿下说话没一句是他能听懂的。
另一边。
傅云起对慕无铮道:“薛忠有消息了。”
慕无铮呼吸一窒,“找到他的下落了?你从何处得来?”
“雍王,他为了见荣王一面,告诉了我薛忠大致所在,但需要我们自己去搜。”
慕无铮眉心蹙紧,“这是你与雍王做的交易?若是找到他,你打算怎么办?”
薛忠对傅云起来说是杀兄之仇,傅云起不一定愿意把薛忠交给朝廷。
傅云起咬牙切齿,“我会把他带回京……待执刑,我会向陛下请求我亲自来。”
慕无铮沉思半晌,这的确是一个既能让薛忠归案,又能让傅云起亲手手刃仇敌的办法。
“你的人在搜了?”
“是,但眼下那一片地方还没有消息。”
慕无铮沉思片刻,“这样,我这边也派一些人手过去,天罗地网,我就不信抓不到他。”
二人就薛忠的事达成了共识,傅云起驾马离开,慕无铮回到府门前,他很惊讶地发现慕无离竟然还在那里玉身长立地等着他,连晋琏都已经回去了。
修长挺拔的身躯侧身逆着王府大门前的光,凌厉的轮廓让骨相看起来毫无瑕疵,一如淮北初见。
他……是在等他的答复么?
慕无铮朝他走去,唇边带着浅笑:“哥哥觉得我的端王府如何?”
“不错。”慕无离那双淡如水的眼眸朝他望来,睫毛垂下的暗影落在眼下。
慕无铮走进府里,慕无离跟在他身后。
二人走在青砖路上,慕无铮走在前头,“哥哥送的乔迁礼,铮儿真的很喜欢。”
“喜欢到……觉得铮儿不配。”他停住脚步,远山般的雾眉带着几分无奈。
慕无离闻言,沉下玉面,“铮儿,你明知这不是吾想听的。”
慕无铮转过身,神色有几分苍凉,“我想了很久,真的想了很久很久。”
他昨日彻夜未眠,慕无离给他的选择很诱人,如果他是淮北城贪生怕死的姚铮,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他现在是慕无铮,他信慕无离,不代表欧阳家信慕无离,不代表姚氏族人信慕无离,他也不可能轻易将一切托付出去,这样无异于他们看作希望的六皇子慕无铮背弃了他们。
对于姚氏和欧阳家来说,重要的不只是“翻案平冤”的结果。
他人所施,皆为恩赐;己之所得,方为功业。
他望着慕无离,嘴唇不自觉颤抖,“哥哥,你我这辈子……就罢了吧?”
慕无离神色微敛,显然不悦,“什么叫你我这辈子就罢了?”
“铮儿,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告诉吾,有什么是吾不能给你的?”
慕无铮胸中发沉,撇开眼神,深吸一口气,“哥哥……你我是兄弟,我们不能……”
他抬起头,发现慕无离眼神中出现了慕无铮从未见过的,极尽冷静又浓重的占有欲。
“不能?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慕无离的眼神开始变得咄咄逼人,慕无铮察觉到周身气场突如其来的变化,一股极强的压制感袭上心头。
慕无铮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慕无离极具压迫感的眼神,冷声道:“你我是兄弟,我们不能……你是太子我是端王,我们不能……你的身体里流着薛氏的血,我们不能!”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时几乎要将他的心撕裂。
慕无离面色发冷,他抬手掐着慕无铮的肩:“那你为何非要做端王,非要做慕无铮,非要做吾的兄弟……父皇能给你的,吾亦然能给你,有何不同?这个端王,你为何就非要做!”
慕无铮心中如同翻山崩海,他的眼眶爬满血丝,几乎沁出血泪来。
他颤着手从怀中拿出慕无离送的那瓶千金难寻的假死药,打开木塞,白瓷药瓶里的药液被他洒了一地。
“哥哥,我命如此,不为何。”他的眼中带着决绝。
慕无铮看着慕无离眼中的怒火仿佛气泡般慢慢消失,泛起一抹暗沉的痛意,眼底晦暗一片。
终于,说出一句冷厉到令慕无铮心慌的言语。
“吾曾以为,纵然你我困于身份,然铮儿心中必有吾之所在。”
“原来,方知逾矩者,乃吾也;强求者,亦是吾也;一厢情愿者,亦为吾也……”
“你既决意如此,自此吾自待你与其他兄弟手足无异……”
“吾成全于你。”
慕无铮望着慕无离冷淡拂袖离去的背影,直到身影渐渐在他的眼中模糊,他狼狈地跪在地上,捂着抽疼的心口不受控制地哭得哽咽不止,他弃了慕无离。
第二次。
慕无铮浑身恍惚地回到寝殿,也许是清明将至,回来的路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夜雨。
他睡不着。
他分明已经一天一夜不曾合眼,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可是他就是睡不着。
他觉得有什么变了,慕无离的离去似乎将他的心破开了一个大洞,他无论如何安慰自己都补不上。
那可是慕无离啊……
究竟是多凉薄的人,才能一次又一次弃他而去。
断桥残雪两心疏,横眉冷眼各两端。
慕无铮抱着双腿坐在榻上,怀里紧紧抱着慕无离在白云寺求来的那封硬笺发抖,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他回过神来指尖摸到自己脸时,发现泪已经冷了。
冬易第一个发现他的不对劲,推门而入时吓了一大跳,“殿下……王爷……您怎么哭了?”
那红肿的眼眶骗不得人,她本忙完了宴席的事过来看看慕无铮有没有睡,一开始还奇怪水芙和水蓉怎么不在,现在一看,肯定是被端王殿下支走了。
慕无铮已经累到扯不出笑容,他的声音有些虚弱无力。
“冬易,我睡不着。”
“殿下,您的手怎么这么凉?”冬易扯过锦被披在他的腿上。
“冬易,你们会永远在我身边么?”
冬易拿着锦被的手一顿,她清丽的面容上带着坚定,“当然,无论发生什么,姚氏族人永远在您身边。”
慕无铮轻点头,终于扯出一抹笑容,“你回去吧,我想睡了。”
冬易看着慕无铮的脸色,有些迟疑,“殿下,您真的无恙么?无论任何事,我们都愿意与您分担。”
慕无铮摇摇头,他说不出口,再把那些说一遍,无异于将他凌迟。
冬易有些犹豫,又问:“殿下可要奴婢去拿一份安神汤?”
“好。”慕无铮答应了。
不过多久,冬易端来一碗安神汤,慕无铮尽数喝完,看着冬易为他盖上被子合上门。
慕无铮终于按耐不住喉间传来的强烈感受,在冬易走后踢开锦被吐了一地汤药。
他不是不想喝,是他进一点点水都有窒息般的呕吐感。
慕无铮实在高看了自己,他真的以为,那一切他能承受……
他听了一夜的雨声,慢慢长夜成了难熬的折磨,眼前总觉得不断闪过与慕无离在淮北、在太子府、在伏祈山、在春涧轩的浮光掠影。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珊瑚窗棂渐渐透进的日光上。
“殿下,外头来了一个公子,说是您的旧友。”水芙在外头敲门,以为慕无铮已经醒了。
慕无铮拖着彻夜未眠虚弱无力的身子下了床,推开殿门,蓦地一愣。
他喃喃自语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眼前人一袭白衣欺霜胜雪,举着油纸伞站在雨中,水滴顺着伞的边缘流下,伞下的少年面容清隽,唇红齿白,眉眼如故。
少年望着他,缓缓开口,“小铮……我回来了。”
慕无离飞奔扑去,虚弱无力的腿重重折下,跪在林霜绛身前溅起地上的水花。
林霜绛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这么久不见也不用给我行这么大的礼吧?”
慕无铮几乎是抱着林霜绛的腿放声大哭,“霜绛……别再走了……”
林霜绛被他吓了一跳,弯下腰搂住他,摸了摸他的头,“傻瓜,我没死你就这么激动么?”
林霜绛实在被他放声大哭的模样吓得不行,又是拉又是推把哭得狼狈不堪的他拽进了寝殿。
“我去了太子府,青松告诉我你已经不住太子府了……你如今……是端王。”他一边为慕无铮擦着眼泪一边说。
“是。”慕无铮答他。
“然后我就来了,你们府上的人倒挺好说话的,那个叫冬易的姑娘好像知道我的名字,看到我来了很是激动,然后就让你的侍女带着我来找你。”
林霜绛看着他这模样有些奇怪,“我是不是回来得不是时候?你怎么这副惨样子啊……发生了什么吗?”
慕无铮摇摇头,“你回来得很是时候,我已经两日两夜没睡了,喝了安神汤也忍不住吐出来。”
林霜绛听到这话更加惊讶了,忙摸了摸他的脉息,“你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才好对症下药。”
慕无铮望着林霜绛,动了动唇,泪水又忍不住涌了出来,吓得林霜绛手忙脚乱。
“我……我和他……断了。”
林霜绛一下就听懂了,“你和……太子殿下么?”
慕无铮低下头,身子随着流出来的眼泪止不住地颤动着。
林霜绛有些无措,他拍着慕无铮的后背安慰,“哎……也是……你和他,如今是亲兄弟了……”
他安慰了许久,慕无铮哭累了,才枕在他的腿上终于脱力般地睡了过去,林霜绛把他身子在榻上放正,盖上被子,无意在他胸前碰到了什么很硬的东西。
林霜绛定眼一看,好像是一封硬笺,他费了一番功夫才把那硬笺从慕无铮怀里抽出来。
边看边叹。
殿下竟然对小铮用情至此……
期间冬易进来几次,怕把慕无铮吵醒,刻意对林霜绛放低了声音:“林大夫,端王殿下这究竟是怎么了?”
林霜绛守在床头,闻言抬起清秀的眉眼:“我为他把过脉了,身子倒是无碍,只是太久不得好好安睡,又郁结在心,身子支撑不住罢了……不过,小铮的手筋脚筋怎么回事?”
林霜绛这问简直问到了冬易的心坎上,“林大夫,端王殿下离开太子府时被太子府的纪殊珩挑断了手筋脚筋,害得他武功尽失,断裂的筋脉京中的大夫都说药石无医,只有您会续接筋脉之法……”冬易说着,忍不住红了眼,眸中带着几分希冀。
林霜绛秀眉紧蹙,他没想到他消失的这短短一月余竟然能发生这样的事,眼中染上怒意,“这个死狐狸精真是欺人太甚……”
“林大夫可有办法?”
“有。”林霜绛斩钉截铁地说。
冬易欣喜若狂,问他,“林大夫若要常来端王府,奴婢这就为您收拾出一间自在的厢房如何?”
林霜绛笑着对她点点头,看着冬易离开慕无铮的寝殿。
他回头看着慕无铮的睡颜,似想到什么,复而叹息,“这筋脉寸断之苦我尚能医,心病却不能,小铮啊……你可得看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