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姚铮一身白衣缟素地离开了太子府,直奔林府而去。
站在林府门前,他深吸几口气,走上前去摁着门上的铜环拍了几下门。
听到门后传来脚步声,姚铮后退一步,林府的小厮探出头,看也不看便说:“林家大丧,我家老爷一律闭门谢客。”
“我来给你们家林小公子上香。”姚铮道。
那小厮将他打量一番,见他虽一身白衣,却相貌稠丽出众,问道:“可是姚公子?”
“正是。”
那小厮推开门,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姚公子进来吧。”
姚铮疑惑,“你不去与你家老爷通传一声么?”
“老爷交代过了,姚公子若是来了,便直接带姚公子去找老爷。”
姚铮闻言,心中愈加忐忑。
从大门一路向林家中堂走去,路过林家马厩,姚铮瞟了一眼,两匹油光水滑、通体棕色的良驹静静地咀嚼着鲜草,那是……
是林霜绛教他骑术时,在落霞山下买的小马驹。
姚铮停下脚步,朝那小马驹走去,姚家小厮见状,也没催促,候在一旁静静等着。
那养马的下人不知从何处又抱来一些苜蓿和豆子添到马槽中。
许久未见,这两匹小马驹似比从前更膘肥体壮——显然是被人养得极好,饲槽和水槽都装得满满当当。
姚铮凑上前去摸了摸其中一匹良驹的头,马儿雀跃地嘶叫了一声。
“这马儿吃的这样好。”姚铮感慨。
那养马的下人恭敬地说:“老爷吩咐,这马儿一律按照小公子生前的吩咐喂,一日分开喂四次,只能多,不能少。”
姚铮一怔,“你家小公子生前很重视这两匹小马驹么?”
“是的,小公子生前,每日午后会惯例来看一下这马。”
“为何?”姚铮似有疑惑。
那下人道:“小公子说,等早春来了,正好邀人踏青打猎,喂得壮实些,好能跑得过傅家的马。”
“这个小霜儿,真是......”姚铮想到林霜绛非比寻常的好胜心,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这良驹是温血马,他怎么就非要拿去和傅家的热血战马比较。
姚铮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蓦地收起笑容回过头,看清来人后下意识一愣。
是林叔......
黄梅不落青梅落,白头人送黑头人。
自从林霜绛跳崖后,林叔似一夜苍老,从前的黑发中多出许多银丝,脸上更添许多褶皱,从前林叔眼角总带着笑纹,让人一看便觉亲切,如今却已是两鬓苍苍。
林太医缓缓踱步而来,尽管腰背依然挺直,脚步却沉重不已,眉宇间布满忧思。
林霜绛的死,似乎将林家的生机都尽数带走。
姚铮从马厩里走出来,在林府下人们惊讶的眼神中缓缓双膝跪下。
“林叔,我没能护住霜绛......我对不起你与霜绛的照顾之恩。”姚铮闭着眼,如同认罪一般,等待着林太医发落,心中想着无论林家要如何待他,他都承受。
林太医看着跪在身前清瘦纤薄的少年,长叹。
“那日骊水山崖上发生的事,太子殿下的人已经告诉我了。”
“傅小公子也来过了。”
“我养大的儿子,他的脾性我最清楚......这孩子从小就比起旁人聪慧非常,那一身傲骨,也高于常人。”
姚铮一怔,想象中的痛骂和报复并没有如预期那般加诸于身,他微微抬起头,不解地望着林太医。
“小铮,小霜儿这孩子从小性子就倔,又拧巴认死理。让你们所有人束手就擒换他活下来这事,他必是不愿。”
姚铮红了眼,翕动着颤抖的唇瓣,“林叔......霜绛若不是担心我的安危,想去伏祈山找我......根本不会出事。”
林太医缓缓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
“这是小霜儿自己选的,小铮。”
姚铮默然无语,只觉心中更痛,重重磕下一头。
“林叔,我一定会找到薛忠,为霜绛报仇。”
林太医叹了口气,似乎并不想提起此事。
“霜儿出殡那日你没来,太子殿下说你病了。我想,霜儿见不到你,一定不肯走。”
“去见见霜儿吧,去和他说说话,我这个当爹的就不去掺和了,省的霜儿在下头又要埋怨我管太多。”
林叔缓缓转身离去,那背影凝重而深沉。
姚铮怔怔地望着林太医的背影,林家下人开口道,“姚公子,随小人来。”
他被林府下人一路引到林家祠堂。
祠堂四周悬挂着白色绶带,林霜绛的牌位在最下头,被擦得干净锃亮。
姚铮接过林家下人点好的香火,在松软的蒲团上跪下,拜了几下,起身上前插入香炉之中。
林家下人默默退下,合上了门。
姚铮看着那牌位,用与那人生前玩闹的语气玩笑道:“你真傻,天底下有谁会拿温血的良驹和战马去比较。”
祠堂里一片静默,除了他自己的回声,没有任何回答。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谁能赢得过你?”
“怎么能狠心成这样?说跳就跳。”
“踏雪......很喜欢你送的衣服,也很想你。”
“我也是。”
......
姚铮从林府出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游走在街头。
恍然间,听见一些过路的行人议论纷纷。
“你听说了吗,傅家二少爷又把莫家酒楼包了!”
“他怎么待在那儿老不走啊!害得我都好久没喝到玉泉酿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傅家大少爷死了,二少爷在里头日日买醉呢。”
“不好好回家守丧,在酒楼里买醉做什么?”
一身白衣的姚铮如鬼使神差一般转身向莫家酒楼走去。
这是霜绛生前最喜欢去的酒楼。
姚铮才走到门口,还没进门,便被人拦住了。
身上穿着墨蓝的家丁服饰,腰间挂着长刀,看似是傅家的府卫。
姚铮不想多言,眨眼间便已抽出刀,抵到这府卫喉间,冷冷道:“我要见傅云起。”
傅府的府卫似乎被他的身手震慑住,却并未屈服,警惕道:“你是何人?找二少爷有何贵干?”
姚铮抿唇冷眼看去,“林霜绛生前至交,放心,你家少爷认得,不过是找他叙叙旧。”
说罢,姚铮挟持那府卫便往里走,其他府卫紧紧跟在他身后,却也不敢轻易出手。
姚铮挟着人一路上了楼走到包厢中——一眼便看到了傅云起喝得满脸通红,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模样。
厢房还是之前他们三人喝酒的那厢房,布置淡雅别致,两扇楠木山水屏风在侧,酒壶杯具皆是白玉所制,那描绘得生动的花窗还探进来几根树枝,一片春意盎然。
一直到姚铮走到了他眼前,傅云起都没有任何反应,动作迟缓地时不时往嘴里送酒。
“傅云起,丧期未过,你不在府里守丧,还有心思在这饮酒作乐?”姚铮冷眼睨着他。
姚铮见傅云起没反应,瞬间一把松开挟持着的傅家府卫,推到一旁。
下一秒,所有府卫的长刀便已尽数抵在了姚铮身后。他却只是不慌不忙地,提起一壶酒,打开盖子。
——下一刻便尽数浇在了傅云起凌乱的头上,流得他全身都是。
身边的府卫们都被他这大胆的动作看得傻眼。
“大胆!你究竟是何人?这可是傅大人!”
“你竟敢对傅家二少爷不敬!”
傅云起倏的被浇了一头的酒,似乎清醒了几分,十分不讲究地抬起胳膊上的袖子擦了擦眼。
“姚铮?你来这做什么。”
“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喝点?”傅云起抬起手,对着他举杯相邀,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才被酒泼了满头。
姚铮冷笑,“我来看你笑话。”
“笑话?本少喝个酒,有什么笑话可看的。”傅云起挑了挑略显邪气的眉,额上还沾着酒水,他却毫不在意地往后躺去,挥挥手让那群府卫离开,放松懒散地倚靠在席间,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来看废物。”姚铮冷冷道。
“霜绛尸骨未寒,若是看见你这样,不知作何感想。”
傅云起蓦地嘴角收了笑。
“傅家如今正是要紧之际,傅都督没了,二少又如此无用,傅家连自己手里的禁军都抓不住,偌大一个傅府,连一个薛忠都抓不到。”
傅云起低吼道:“你懂什么!”
姚铮笑了笑,含讽带刺的话脱口而出,“我是不懂,我不懂为什么逼死霜绛和傅都督的恶人正躲起来快活自在。而你,和他们的二人关系非比寻常,却还在这里耽误时间。”
“傅家嫡次子如此无用,估摸着不用等薛忠再出手,自己就能倒了。”
傅云起抬起那细长的丹凤眼看着他,却没同他口唇相讥,反而异常地沉默,没有反驳姚铮一字半句。
空中蔓延开令人窒息的沉默。
姚铮却不理他,径直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给自己倒的是不会醉的量,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霜绛从前......是什么样的?”姚铮脸色平静,语气淡淡。
傅云起眼神闪烁,瞬间化为柔情与怀念,仿佛二人年少相伴的岁月尽在眼前。
“他啊,从小就很聪明,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聪明。”
“他记性极好,过目不忘,凡是功课,没有不名列前茅的,国子监里那些长胡子的大学士,见了他便高兴;至于国子监里那些纨绔子弟,也就只能在骑术和武学上欺负欺负他了。”
“不过幸好是这样,幸好......他还有弱点,不然他怎么可能主动来结交我......”
“以他那样的性子,世家大户何曾放在眼中.......”
听着傅云起絮絮叨叨地说着林霜绛的往事,姚铮恍然间惊讶地发现,林霜绛从前竟然从未告诉过他,关于他自己年幼时在京中的盛名——他只说他家中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祖上也无任何积蕴,背景亦无法与那些氏族子弟相提并论。
林霜绛神童之名,早在年幼时就已经在京城传开了。人人都知道林家有个孩子,从小过目不忘、七八岁出口成诗、十三岁时已经通读医书、精通药理。
——当真称得上是天子骄子,即便身处于一堆高门子弟之中,也不曾丝毫逊于人。
姚铮心中感慨,若不是霜绛一心从医,只怕年纪轻轻早已封官拜爵——可是林霜绛他不在乎这些。
他只想治病救人。身怀一颗善心,白衣清袖,只望以一身单薄之力徐徐救世。
当真傻,也当真倔。
姚铮走后,傅云起随手擦了擦脸上的酒水,望着海棠纹花窗外探进的春光好景,懒散地起身,嘴里喃喃自语,“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只道是寻常......”
傅云起摇摇晃晃下楼,结了莫家酒楼的账。
府兵难得见他清醒,问他:“二公子要走?咱们是回府还是换个地方继续?”
傅云起缓缓摇头,给了一个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答案。
“回宫。”
·
姚铮循着那艺坊的方向走去,才走近大门,艺坊的小二便上前迎他,“客官里边儿请!”一路带他进门。
这艺坊分上下两层,来看戏的客人很多,姚铮找到一处窗边的安静角落,自如地坐下,点了一杯茶解那酒意,静静地听着屏风后传来的声音。
屏风映出一桌一椅以及女子的阴影,桌上似抚尺。
这屏风后的口技人,分饰多角,时而声音化男,时而声音化女,时而又化作花鸟虫鱼。
以那声音的变化,自成一戏。
姚铮叫住了他小二,“这口技表演,是每日都有么?”
那小二嬉笑:“客官喜欢我们这儿的口技表演?咱们家的口技表演通常都是申时开始,酉时结束。”
姚铮往屏风后瞟去,“这卖艺的是何人?”
“是祝娘子,客官有所不知,祝娘子这一门绝技,那是厉害到京城之中再无人能比啊!除了咱们家,京城其他地方可听不到这么好的戏了。”
那小二一脸热情,自信十足地对他说。
姚铮来到此处是虽为了查案跟踪,却不觉得乏闷无聊。
那女子的确身怀绝技,无论是家常琐碎抑或百鸟朝凤,都能演得生动有趣,艺坊里喝茶的诸人无不叹为观止。
酉时一刻,好戏落幕,那女子在屏风后朝艺坊里的微微欠身后离去,身后响起满堂喝彩。
姚铮神色一凛,起身前往那女子离开的方向。
这艺坊口技演完之后还有其他戏,艺坊的人都集结在大堂里迎客招待,所以姚铮凭借敏捷的身手很轻松便潜入了艺坊后堂。
闯过后堂,便是后院,姚铮眼看着那女子从艺坊的后门离开,也一并跟了上去。
大致跟了两刻钟左右,那名为“祝娘子”的女子始终低头赶路,姚铮跟着她左曲右折,险些忘记回去的路要怎么走。
那女子似要去什么地方,脚步不曾停歇一瞬,而据刑部的人说,那女子平日就住在艺坊,姚铮心道,若是歇息,她没必要走这么远。
姚铮跟着那女子一路行过青石桥,顺着青石板路进入一小巷,附近似是一四进四合院大宅,宅院内的桃花开得繁茂,枝杈从内院伸出来许多。
姚铮听见那女子与人交谈的声音,在巷子转角处停下了脚步。
祝莳朝来人微微欠身,“公子,他来了。”
欧阳绥朝祝绥身后看去,笑了笑,“家父等候多时了,人既来了,你可以回去了。”
祝莳微微低下头,“是。”
随后便轻功几步,踏着巷子的高墙消失得无影无踪。
——姚铮将一切看在眼中,距离有些远,他虽听不清这祝娘子与来人说的话,却能一眼认出此人的身份。
欧阳氏长子,欧阳绥。
姚铮拧紧眉心,他这次跟踪这女子是为了调查太子殿下在淮北时被刺杀一事,欧阳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况且这女子显然会武,与欧阳绥关系匪浅,如此一来,淮北刺杀太子殿下的幕后主使竟然是——
欧阳氏?
殿下与欧阳氏无冤无仇,欧阳氏为何要对殿下痛下杀手?
欧阳绥望着姚铮的方向,唇角带着笑意,“出来吧,等你很久了。”
姚铮凝眸抽出双月弯刀在身侧,几步冲欧阳绥直取咽喉而去。
欧阳绥一剑将姚铮的刀锋抵在身前,笑着说:“你跟着太子殿下这么久,成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么?身上戾气这么重。”
姚铮听到这话,霎时心中来火。
他面染怒色,将那刀欺身压得更近:“他不是你能轻易提的人。”
欧阳绥无奈,后退一步从他刀下躲开,“把你引到这里是为了避开太子的眼目好好说话的,不是为了你死我活。”
姚铮想到姚冬易的救命之恩,暂且收刀在身侧,神色却依然冷淡,“淮北城刺杀太子殿下的人,是你们?”
欧阳绥收起长剑,“不错。”
“你们为什么刺杀太子?太子殿下并没有挡欧阳大人的路。”
欧阳绥听见这话不由得眯起眼睛,望着姚铮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看来你知道家父是何人了?哎呀呀,原本还想着介绍一番,如此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姚铮那双柳叶似的眼中带着疑惑,更多的却是警惕。
“你们引我来此,究竟有何目的 ?为什么说是避开太子殿下的眼目。”
“为什么?纪家那小子非要派你来跟着祝莳,不就是把你当成鱼饵引我们上钩么?你怎么这么信太子?”
欧阳绥英俊潇洒的脸上似有几分不满,抱怨道:“纪家那小子,蔫坏蔫坏的,差点上当了,幸好把那些人甩掉了。”
姚铮皱眉,“你们如果是为了挑拨殿下自己人之间的关系,我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欧阳绥哈哈一笑,“我对你可从来没说过假话。再说,你与太子之间,不需要挑拨,你们不是一路人。”
姚铮神色更冷,“什么意思?”
“你和姚冬易,究竟为何救我?”
面对姚铮的一连发问,欧阳绥终于收笑正色道:“你的母亲姚氏,可是叫姚元漪?”
“我母亲和懿王妃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叫姚元漪。”姚铮淡淡道。
“你的母亲叫姚静姒,但你不知道,懿王妃当年的字就叫静姒。”
姚铮似忽然意识到事情不简单,表情变得愈加凝重,眼中疑惑更甚。
欧阳绥见他终于发现不对,沉下一口气,道:“你跟我来。”
“去哪里?”姚铮警惕道。
“去见......姚冬易。你不是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救你么?她对你没恶意,你知道的。”
“见到她,你就明白了。”欧阳绥嘴角带着淡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