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无离回到帐中,晋琏已经像无头苍蝇那样在营帐里转了许久,差点再等不到这位殿下回来他就要带人往那小碚山搜人了。
这位殿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闯进那危机重重被砸得稀巴烂的营地,彼时他还在前方安排转移灾民的事,一回头人就没了,差点没把他吓死。
直到见到慕无离平安归来,才松了一口气跟着他进入营帐。
“殿下啊,您好端端的又跑进那乱石中,可把属下吓个半死,幸好您回来了,您再不回来,属下就要提头去见圣上了。”晋琏愁眉苦脸道。
“吾无事。”慕无离举了许久的盾,右臂十分酸痛,饶是他再天生神力,这盾也有十几斤重。
晋琏将他浑身上下扫视一番,发现他右边的袖子已经烂了好几个大口子,金色丝线也炸开来。
“殿下?您这衣服怎么了?您手臂受伤了吗?”晋琏上前一步,想要给他检查一下。
“身体无事,只是兴许衣袖被那碎石勾坏了。”慕无离示意他安心。
“灾民都安置好了吗?”
晋琏连忙应答,“殿下放心,灾民已安排妥当。属下已经派人手去那西城门领回赈灾物资,待物资到了,就安排人手分发。”
慕无离点点头,“殊珩呢?”
“阿珩不放心手下人独自运送那赈灾银,跟过去了,留我在这等殿下回来,万一……殿下一炷香未曾回来,属下就带人前去搜寻。”
在小碚山塌了之后,过去了几日。灾民营地平静了下来,太子慕无离下令划开城西小碚山附近以外的地区进行重建。
灾民们白天都离开了营地,忙着重建自己的屋子,更有甚者,身体健康的已经恢复起了自己平日做的买卖,与其他两城的商队也恢复了往来,许多缺的物事都能从另外两城买到。
因为朝廷的抚恤和物资都已经下发,一大部分灾民不再需要到施粥点去,自己就能生火做饭,许多施粥点也裁撤了下来,药棚也不似从前忙碌了,朝廷从另外两城暂且招够了大夫,连林太医都清闲了下来,偶尔有灾民到药棚,也只是领药拿药。
尽管灾民的生活逐渐恢复了正常,但慕无离知道,灾后重建只是个开始,如今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淮北城恢复生机要先得到其他地方的支持。于是,慕无离耗费几日,亲自前往邻近的两城,商议帮扶事宜。
他准备借助北境其余两城的力量,为灾民提供更多援助。
慕无离只带了一支随从队伍出发。他们沿着城外树林小道前行,身旁是一片青翠的草地,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地面上,映照出一片温暖的景象。
不久后,慕无离抵达了秋北城。他召集了知府和一些重要官员进行会议,因为原北境三城巡抚不幸已经在地动中丧生,朝廷任命的新巡抚还未曾上任,慕无离与三城知府商讨如何共同帮灾民重建淮北城。
他不仅将大部分土地划拨给灾民们进行重建,同时两城所有的建筑材料都需要优先淮北的重建事宜,并且划出一部分赈灾银招走了两城不少的匠户。
此外,慕无离还计划选出一支专门的救灾营,为灾民提供长期援助,这样,原先两城的城卫兵也能暂时先回归属地。
几日后,是夜,姚铮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看着营帐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忽然想出去走走,怕把林霜绛吵醒,于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营地里静悄悄的,姚铮出来时只披了一件衣服,整理衣服时发现自己还不小心把那发带顺出来了,索性缠在手腕上。
营地中一片静谧,但淮北城经历过天灾,满目疮痍,除了营地里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帐篷,就是光秃秃的断壁残垣,实在没什么风景可看。
姚铮忽然想到些什么,蹑手蹑脚回营帐拿了些写字用的纸和一柄短短的、粗壮的蜡烛,林霜绛睡得熟,并没有惊醒他。
姚铮向那片小林前的草地走去,晚风很轻,万籁俱寂。
他能闻到些许草木的香气。感觉草地上附着了些露水,他怕鞋袜湿,索性脱掉鞋袜。
将鞋袜放到一旁,他赤脚迈进草地,在一堆杂乱生长的野草中竟然被他找到了金丝草,虽然数量不多,但却正是他想要的量。
他将金丝草草秆拔下,草穗掐掉,蹲在草地上准备开工。
“你在做什么?”
姚铮没想到这个时辰了竟然还会有人,被吓了一跳差点一个踉跄往后倒。
但来人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手臂,他才堪堪站稳。
对方松开手,他往后退了一步才发现竟然是几日前才救了他和霜绛的太子殿下。
他只披了一件外袍,里面是绣得精细的中衣,外袍却并未将带子系起来,姚铮默契地和他一般装束,姚铮的外衫也仅仅只是松垮地披在身上,月光照在两人身上,草地上有浅浅的人影,一人高大,一人清瘦。
姚铮见是太子,忙不迭要给他行礼,正欲跪下,慕无离却轻轻扶住他的臂:“露水湿气重,此处只有你我,不必行礼了。”
淮北城在经过地动后,已经没有了从前的万家灯火,此时只有月光让他们看清彼此的表情,虽然有些黯淡,但是他能看到慕无离的样貌,外袍盖不住他起伏的线条,从腰到胸口,再到臂膀,即便在黯淡的光下也透出显而易见的力量感来。
借着这一副样貌,姚铮甚至能想象到对方收复北境六城时的身姿,那该是如何的令人心潮澎湃,景仰膜拜。
“殿下为何在此处?”姚铮轻声开口。
“你不该先回答吾么?”这声音低沉平静,再看它的主人,神色柔和,细看还能发现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姚铮舒了一口气,他感觉这位殿下心情不错,不像是来找茬的。
“回殿下,我试着在做天灯。”
“你的腿伤如何了?”慕无离目光往下瞥。
“多谢殿下关心,快痊愈了。”姚铮没想到对方记性这么好,还记得自己有腿伤。
这就是那个京中时时有人唱贤名的太子殿下么?如此把百姓的事放心上?
“吾睡不着,出来附近走走,便听到声音,感觉此处有人,就过来看看。你为何半夜忽然想放天灯?”
慕无离今日才从秋北城驾马赶回来,午时小憩了些许,晚上便睡不着了。
他的目光落在姚铮倾斜而落的发丝上,“吾听闻民间点天灯,通常是节时,作祈祷许愿之用。”
姚铮轻笑,“殿下说得不错。”
慕无离来了兴趣:“哦?”
姚铮蹲下开始动手,一边用草秆编织灯架一边同慕无离说话,“这阵子,太多人在我眼前死去。先是我的母亲,和我师父,她们在我眼前一同身故;我离开家,来了这里,却又逢天灾,我从废墟爬出来之时,不知踏过多少人的尸首。如今,我想为他们一起点一盏天灯,心愿是,他们能够安息。不要......再入我梦中来。”
慕无离听着姚铮说话,心神微荡,“吾没想到你的经历这样坎坷不平,你还年轻,莫要被过去所牵绊,日后还有许多大好光景等着你。”
姚铮苦笑,“多谢殿下安慰。”
慕无离反应过来,“那你的父亲呢?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姚铮低头,继续编那灯架,把架子编好又用细草秆扎好,“我从小就没有父兄。母亲说父亲欠债太多,招惹了仇家,我没出生就去世了。家中只有我一个独子与两位女长辈。”
慕无离叹了口气,“你这样聪明能吃苦的孩子,若是家中有父兄庇佑,这个年纪,不出两年,就能成家立业,小有作为了。”
姚铮不知道该如何答他的话,但他的灯架做好了,又开始拿起纸,要折一个能升空的灯罩。
这阵子的忙碌让他险些忘了如何做天灯了,因此手法也有些生疏了。
慕无离看着少年在月光下白皙得莹莹泛光的脸颊,继续和他说话,”你是如何学会做天灯的?”
“我师父教我的。”
慕无离一直看着他做,觉得甚是新鲜,“你的武功也是你师父教的么?”
姚铮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是的,殿下见笑了,我的确学得不好,我师父在世时常说我顽劣不堪。”
眼前的少年,乖巧之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娇媚,慕无离从来不会想到用娇媚来形容一个男子,但眼前的少年,却是好看得实实在在的雌雄难辨。
“吾不会笑你。你功夫尚浅,但年纪尚轻,还有时间。”慕无离的声音低沉柔和,却莫名带出几分蛊惑。
此时姚铮已经将灯罩做好了,他将灯罩套上,双手捧着蜡烛递到太子面前。
“太子殿下可有随身携带火折?瞧我,说点天灯,连火折子都没准备。”姚铮轻笑。
慕无离从衣中拿出火折子,自己却拿过蜡烛,将火折子递给姚铮,“火需许愿者自己来点,心才诚。”
慕无离为他拿着蜡烛,姚铮点了火,将蜡烛放进了天灯里。看着天灯缓缓升空,万般黑夜中只有一点光,逐渐在二人眼中变小,直至消失不见,静谧的长夜无人发觉这样一盏承载心事的天灯升空,不知去往奈河,还是去往仙界。
慕无离看着那天灯消失的方向,“吾在边境打仗时,也见到许多人死去,也从那许多尸体上踏过。”
姚铮脑中仿佛看到他身披甲胄,杀敌前进的样子,“那他们可会入殿下的梦来?”姚铮的声音很轻,柔得似这夜风拂过脸颊。
“一开始还会,后面习惯了,每天累极了,也就不会了。”慕无离看着他,才发现他裤脚下竟是赤足,那白皙圆润的脚踩着含露的青草,让人挪不开眼。
慕无离却挪开了眼,“夜深了,寒气重,快些把鞋袜穿了回去好眠吧。”
姚铮点点头,微微弯下身子穿鞋袜,有些站不稳,“殿下......”
慕无离看着像小鹿一样求助的眼神,好心借了他一只手扶着,却侧过脸看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察觉到他许久都没好,又忍不住回头看他,这一看却又恰好看到他手腕上缠着的发带,是自己给他的,那条金绣蟒纹的带子。
慕无离依然任由他扶着自己的手臂弯下身穿鞋袜,待他穿好后,姚铮看到手腕上的发带,低头不去看那琥珀色的眼睛,他小声道,“殿下,这带子还是还给您吧。”
慕无离的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静,“吾说过,不必还吾。”
姚铮略有不满,却又不好意思发作,“那好吧。”
慕无离突然轻笑,月的另一半此时却恰好从云后出来,照亮了慕无离的神情,“吾想起每次见你,都是如此仪容不整的模样,吾平日倒是见惯了拘谨之人。”
慕无离想起第一次见这个少年,当日他心中只有赈灾之事,见到少年时只惊艳了一瞬,不过他记性却极好。
他的记忆里,少年衣衫褴褛,溪水洗净脸上的尘埃,长长的眼睫蘸着水露,眼尾带湿,鼻骨窄细,身上到处可见的细小伤口,这么一回想,极像那画中落难的仙。淮北灾后一片混乱,为稳妥起见,他才将人交给林家父子照看。
姚铮微微脸红,侧过头,移开眸:“我与殿下仅有几面之缘,却都是非常时刻。”
嘴上虽解释着,心中却十分懊恼,殿下说得没错,自己每次见到他,不是衣服破烂不堪,就是头发凌乱不齐的,今天自己还连鞋袜都未曾穿,谁知道却又碰上他了。
慕无离笑着摇摇头,月下的他依旧像苍松那般挺拔,却又带了几分悠然与洒脱。
“若是平常时刻,也可来找吾。“慕无离虽语气平淡,神色却让姚铮感到几分难察的温柔,十分捉摸不透。
可听清这话后,却着实让人心中惊涛骇浪。姚铮佯作懵懂无知,“即便是常事,也能找殿下吗?”
慕无离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即便是常事,也能找吾。”
姚铮耳根已经红透了,这话分量太大,他宁愿相信自己听错了,但此刻他可没有勇气揪着慕无离一字一句问清楚,他只想快逃离此处。
“多谢殿下,殿下...早些休息......姚铮告退。”
姚铮不敢再看那人,说完转头就走,生怕被叫住了。慕无离也没拦他,看着少年转身的动作,那红透的耳根和脸颊,轻笑着摇头,直到在原地看着姚铮的身影消失,才转身缓步走回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