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风还是略烫的。
山林之间,蝉声蛙声鸟声不断。
夹杂在“万岁、万岁、万万岁”之间,更显行宫的静谧。
有多久没有置身这样的宁静之中?
江书晚被扶着跨下马车的时候,有一时间的错愕。
曾经年少,三人偷偷出府。
少年鲜衣怒马,在城郊等候。
郊外的山林水涧,蝉声阵阵。
清澈的小溪,有鱼有虾。
一个猛子扎下去,水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落日的余晖洒在水面上,金灿灿明晃晃。好似也没了威力,带出了一丝清凉。
少年青涩俊俏的脸甩着水花钻出水面,溪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双手高举,冲着岸上高呼:
“好肥的鱼,安子,快下来。晚儿你等着啊!待会给你烤鱼吃!”
又是一声欢呼,又一个少年砸向水面。
激起清凉的浪,泼在她和红绡的脸上。
山涧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偷来的时间,总是欢愉的。
就算回去少不得一顿臭骂,少不得敷衍一番,但总是欢愉的。
真好,那时候,他们和她们都还会笑。
“娘娘,小心台阶。”
安子佝偻着身子,上半身放得极低,像是折弯了腰。
这是他在人前的一贯姿态,谦卑恭敬。
只有在回到他住所的时候,才会直起腰来,听着“嘎嘎嘎嘎”从骨头里发出来的声音,好似那腰和他的灵魂一样,早已不属于他自己。
笑,那是不可能了的。
行宫的台阶干净,看得出来打扫的痕迹。
角落里甚至还残留了一条草根,顽强地扎在台阶的缝隙中。
行宫的台阶倒是没有承乾殿前的台阶那么长,那么高,只走了几步就到了顶。
宫门开阔。西山秀丽的景色一览无遗。
身处半山,眼底一片绿。
夕阳西下,盖上一层金色的薄纱!
李佑脸一半金黄,一半菜色。
他的马车又大又宽敞,行在路上如履平地,可也架不住走了一日。
他看起来更加疲倦了,有些有气无力地靠在裴若曦身上。
抬头看着宫门前广场上,乌泱泱跪成一地的奴仆,他眉头都没动一下。
从前,他也混在人群中,跪迎他的父皇、母后,还有宫里的贵人们。
先帝甚至不知道有一个儿子就跪在人群里,以最卑微的姿态,看着像是某个宫殿的小太监,甚至比小太监还要不起眼。
所有人笑呵呵地上演着帝后和谐、母慈子孝、后宫和睦。
这于皇家而言,是最基础的要求。
因为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
宫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外头就是狂风骤雨。
曾经他跪在人群中,心底无比嘲讽和痛恨这样的虚伪。
如今,时过境迁。
换成了他,带着他的皇后、贵妃、嫔妃、皇子和公主,笑呵呵地上演帝后和谐、母慈子孝、后宫和睦。
真是讽刺。
皇后和贵妃是高门贵女,就算私底下掐得你死我活,在这种公开场合也是懂得基本礼仪的。
她们的脸上洋溢着温和高贵的笑,只是尽量避免和对方对视。
因为怕自己与生俱来的修养还是压不住自己心里的厌恶。
怕自己一时间翻起白眼,或者干脆露出恶毒的眼神来。
总之,其乐融融。
“皇上,各处宫殿都已经打扫干净,一应物件也已备齐。皇上一路舟车劳顿,还请早些歇息。”
行宫总管太监施公公以最虔诚的姿态匍匐在地上。
自从先帝驾崩后,行宫闲置。
行宫里的宫女太监也被或遣散、或调离了一大半。
手下瞬间少了一多半人,施公公心里的落差是显而易见的。明明是管理上千人企业的总经理,瞬间被裁员成了一个小作坊。大老板还无限期地搁置了这里。
有时候,施公公也想,就当在行宫养老了。
也挺好。
此处风景秀美,他的地位尊崇,人人孝敬。虽然油水少了不老少,但好在不用像从前一样点头哈腰,成天担心一个不慎脑蛋搬家了。
但曾经的风光无限,还是会每每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让他唏嘘感慨。
直到这一日,皇上好像又想起来这里。
皇后还来信特别关照打点了。
甚至丞相大人也派人来给他送礼了。
他施公公又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了。
连夜催着一群懒惯了的宫女太监打扫行宫,施公公心中已经熄灭已久的火苗又熊熊燃烧起来了。
所以,此刻他不免十分地殷勤。
就算皇上和皇后,还有诸位贵人们从始至终一个正眼都没给他,他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有劳施公公了。”
一袭月白裙衫的贵人在他眼前驻足,声音如仙女下凡,清脆悦耳。
施公公受宠若惊,频频点头连称应该的。然后恭敬地抬眼,就看到了传说中的宠妃,宛妃娘娘。
翩若惊鸿,宛若林间仙子。
有一时间的错愕和震惊。
然后马上被另一阵错愕和震惊覆盖:宛妃娘娘身边那位如天鹅般高贵的姑姑,汀兰。
皮肤更白皙了,身段更窈窕了。
不是那个眼神闪烁,贴着墙根走路看到他就拼命闪躲的汀兰了。
故人相见,分外眼红。
施公公的眼睛都长在了汀兰身上。
……
日头一落,山风习习。
林间的暑气消散的快,到了晚间还有阵阵清凉。
江书晚的住处香雪院,地处僻静,隐藏在一片茂林之间。
院后一片开阔的平地,走到尽头竟是一片凌空的悬崖峭壁。一颗不知生长了几百年的遒劲老松,歪歪扭扭长在崖边,一看就是经历了无数风霜。
“香雪院幽静,夏日清凉。到了冬日,后山飘雪,更是人间胜景。”
施公公安顿完皇上,就屁颠颠地跑来献殷勤。
圆滚滚的脸上,两颗绿豆一般的眼睛滴溜滴溜地跟着汀兰转。
“公公辛苦了,此处正和本宫心意。不知其余人安顿得如何了?”
江书晚一抬眼,汀兰递上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
施公公的手指还没来得及划过,那芊芊玉手已经缩了回去,还换来了汀兰的一记白眼。
施公公手指微搓,银子纳入袖中。
汀兰的身上好像更香了,甜丝丝的,连荷包上都沾着她的味道。
果然京都的水土更加养人。
像是受到了某种鼓励,施公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宛妃娘娘放心,皇上已经安顿妥当。此刻正由裴贵人伺候着用膳。其余人也都安置了。贵妃娘娘住在修竹园,有一大片竹林。皇后娘娘的住所潇湘馆离修竹园不远,有一湾清泉……”
说完了,还亲自送上一包药草。
“西山夏日蛇虫鼠蚁较多,奴才虽早早叫人熏染了各处,但也怕万一。这些是行宫常备的药草,驱虫最是有效。娘娘,晚上叫人再细细撒上,也好安睡。”
汀兰闻言接过。
又逡巡半日,施公公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