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草房内,一张破烂旧炕,上头斜倚着一个与之格格不入的男人。
身型颀长健硕,姿态慵懒中透着挺拔。
短发微寸,侧脸轮廓硬挺立体,优越的眉峰和鼻梁在昏暗的光线中投下阴影,薄唇随意咬着蓝色布衫下摆。
他垂着眼,长指正拆着腰间被血染透的长布条。
一圈又一圈,动作漫不经心,仿佛那成片的红不是他的血。
门口众人不禁哑然。
这画面,在他们看来诡异,又有种无法形容的好看。
“这这是贺家小儿子?长这么大了,不、不愧是当过兵的……”
有人小声喃喃。
张凤英眼睛一下红了,快步走进去,“老天保佑!我的乖儿!你终于醒了!”
贺进山这才抬起眼皮看向门口,眸中平静无波,衣摆落下,露出整张成熟又略显潦草的俊脸。
下唇一处被啃咬破皮的红肿,在苍白的脸色衬托下,异常显眼。
原本看呆了的姜艳秋立马回神,这痕迹!
她随着众人跨步进来,视线快速在屋内扫过,没看见意料中的第二个人。
怎么可能!姜禾年人呢?!
这嘴都被咬破了!分明是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难道是被她提前跑了?
姜艳秋心下心思急转。
不应该,一路过来就那一条路,她不死心地用余光暗自在屋内搜寻着。
“山儿,让娘看看,怎么又流了这么多血?”
“能动吗?啊,腿能动吗?”
张凤英站在贺进山跟前,两手发抖,心疼得哪里都不敢碰。
贺进山不动声色扫一眼面前的中年农妇,身体往后避开,嘴角微扯,“没事。”
“真的没事?让娘看看腿。”
张凤英想去碰缠满纱布、绑了几根木棍固定的腿,却被贺进山抬手挡住了。
“不用看了。”
他的表情平静,在别人看来就是另一种意思了。
这是,腿没知觉,彻底废了?都心灰意冷了。
张凤英眼泪婆娑,不停地拍自己的胸口,哀叹道:“没事没事,人没事就好,回来了就好。”
村里其他人也露出惋惜之色,虽然十年没见, 但也是大家伙看着长大的。
打小就个高手长调皮捣蛋的,18岁那年听说当兵有意思,瞒着家里直接就跑了。
原以为在外头混成军官出人头地了,没想到出去的时候活蹦乱跳,回来连整条腿都废了……
贺进山见众人一副吊丧的样子,眉头微挑,但没解释。
“贺家大娘,你别哭哩!进山回来了比啥都好,这赶明儿娶了媳妇,日子照样和和美美!”
“是是是,山儿,艳秋丫头也特意来看你了。”
张凤英连连点头,走过来要拉姜艳秋。
姜艳秋还想着逮姜禾年来个捉奸退亲呢,没想到一下子全部人都盯着自己了。
她心里大呼不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绝对不能应承,否则这亲真没转圜的余地了。
贺进山现在长得再好看也没用,腿都废了,就是废人一个,嫁给他岂不是往火坑里跳?
众人见她脚下半点不肯动,面色明显有些不情愿,场面一下子尴尬住了。
热心婶娘暖场:“进山,你看你这未过门的媳妇还害羞咧,十年没见了吧?咋样,漂不漂亮,中不中?”
“没印象。”
贺进山随口三个字,把姜艳秋刺得脸色微变。
这人分明连看都没看自己!
他有什么好得意的,一个残废的烧火大头兵!
又想到这人对自己这个正儿八经定了亲的对象不带正眼瞧,反而和姜禾年那个不起眼的贱人搅在一起,更是怒火中烧。
她梗着脸道:“贺家进山哥,你这是不认这门亲事了?”
贺进山是何等人物,就冲她刚才那反应,就知道怎么回事。
他嗤笑一声,眼底凉薄:“你要嫁?”
果然他话一出,姜艳秋就哽住,脸色变了。
她既不能说嫁,也不能主动说不嫁,否则彩礼就得吐出来了。
在场明眼人都看出不对来了,有人搭腔道:
“哎哟,大妹子是害羞了,还是担心成了婚进山养不起家?嗐,进山可是当了十年兵的,不差这点钱的,是不是?”
贺进山扫一眼墙上的土坯空窗,扯起无所谓的笑:“我回来那天你们不是很清楚?”
也是,他是昏死在村口,被人抬回来的,什么都没有。
姜艳秋心里对贺进山的鄙夷更深了,果然当上军官真是骗人的!谁嫁给这种废人真是倒霉八辈子!
搭话的张娟娘是十里八乡的老媒婆,惯爱给人拉姻缘,头一次见这种一说一个噎死人的。
这不是到嘴的鸭子都往外逼吗?
“哎呀!快别乱说,你这么说还怎么娶媳妇……”
“也没打算娶。”
贺进山漫不经心一句话,直接把锅炸了。
“那正好啊!我也没打算嫁!”被无视了个彻底的姜艳秋怒不可遏脱口而出。
众人七嘴八舌,有劝的,有看戏的。
最后,大队长王建平叹一口气,说:“也成,现在新社会讲求自由恋爱,娃娃亲那套不合适了,既然你们都没这意思,队里就给你们作证。”
等收到消息的王春芳呼哧带喘赶到时,自家败家闺女已经和贺家在王建平作证下正式退了婚。
俩人娃娃亲作废,贺家的180元彩礼,姜家需退还100元。
当听到彩礼时,原本气上头的姜艳秋也心里一咯噔,但已经被架到这儿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只能硬着头皮签了。
王春芳拿着一纸退婚书,手像得了癫痫似的直抖,当即不肯,指着贺家鼻子就骂。
“我好好一闺女,给你们耽误了这么些年就这么算了?!凭什么退彩礼!她以后还怎么嫁人!”
“还有你们这些王八蛋,一个个黑心肝,撺掇着骗她签了这东西!拿我们当外乡人欺负是吧!”
王春芳原也是花沟村的,嫁到了隔壁水泉村,后来兜兜转转带着一儿一女又改嫁回了花沟村,因着各种前情旧怨心里攒着气,容不得别人说自己半句,平日里更是吃不了半点亏。
吃个瓜连带还被骂上了,村里人不乐意了。
“欸王春芳你这话说的,你家丫头一来就不情不愿的,还亲口说了要退亲,不说我们大家伙都劝了,连大队长也劝了又劝没劝住,你可不能张口胡赖啊!”
“再说了艳秋妹子才十八吧?耽误什么了?贺家小子去当兵那会儿,艳秋才八岁,乡里乡亲都知根知底的,以后十里八乡的要说亲,还能污了她不成,你自己眼脏别屎赖别人身上!”
大队长王建平也开口解释了,“……这媒婆也正好在,按规矩贺家的彩礼都得退,都是乡里乡亲的,只退一部分也是讲个好聚好散,队里盖章作个见证,谁也不吃亏不是?”
“就是!既然两边都想退亲,那谁也别赖谁。该不是见进山腿脚伤了,嫌弃了想反悔,打着退亲不退彩礼的主意来的吧?哦哟那都这样搞,都发达咯!”
王春芳被七嘴八舌说得脸色黑成锅底,手一甩就要撒泼,被脸色又青又红的姜艳秋死死扯住,最后怒气冲冲地走了。
原本是来凑热闹看喜事的大伙,这下也算是看足了戏,又宽慰了贺进山几句,就心满意足地摇摇头走了。
“儿啊!你糊涂!你这腿…以后怎么娶媳妇!”
好好的亲事说取消就取消了,性子和软的张凤英说不上主意,离开的时候直抹泪,儿子现在这条件,以后再谈亲事可难啊!
一转眼,呼啦啦一群人全走光了,差点被挤爆的小破草屋又空了。
贺进山手一撑,身体转向墙上的空窗口,屈指扣了扣窗沿。
过了一会儿,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半个小脑瓜就小心翼翼探了出来。
两手扒在窗沿,大眼睛眼巴巴瞅人,用极轻的气声问:“都走啦?”
小仓鼠似的。
贺进山垂眸盯着对方没说话。
姜禾年眨巴眨巴眼,手掌立起挥挥,抖机灵加了个称呼:“嗨~姐夫~”
贺进山眉梢一挑,薄唇轻扯,俯身凑近:
“所以…你刚才在偷亲非礼你姐夫?”
姜禾年:“……!!!!”
小仓鼠脸蛋瞬间爆红,扭身就跑。
我!姜禾年!现在就进后山树林里!找棵树吊死!!!
“啊!”
天色已黑,睁眼瞎姜禾年刚没跑出两步,就踩了块石头,扑通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