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劝她,说她还年轻,还会有孩子的。只有她知道,不会了。
她在晨曦微凉中离开了那个犹如鬼魅的房子,只身一人把计划好的旅程继续,最后停在了这个热闹的淮州城。
此后许多年,她没有再回家。
最开始几年,长姐不知怎么找到了她的下落,时常给她来信,她的地位那么尊崇,语气还是一如既往温柔,她慢慢地生出一点思家的酸涩。
有一个冬日她突然病了一场,高烧伴随着梦魇反复十多天,等她能下床出了屋,满城素缟,天地同悲里,她踉踉跄跄赶回家,迎接她的只有满脸沧桑的兄长——她的父母,早在她离家的那一年就相继去世了,不久后她便痛失所爱,长姐怕她伤心过度,一瞒数年。
她彻底没有家了。
恍恍惚惚她回了淮州城,用全副身家买了个铺面,开起了第一家胭脂铺——少女时期,她跟着长姐出去逛街,长姐最喜欢在胭脂铺里慢慢逛,那胭脂铺的东家是位年轻夫人,长姐常佩服她的能干。
早些年时常有媒人来说亲,或者也有那胆大的男子主动来结交,她再也没有爱过任何人,她这一世的爱情落到汤汤江水里,早随着波浪飘到天际。
不过她也养过一个孩子。
那孩子被严严实实包在包被里,放在她屋外。她一开门吓了一跳,抱起来一看,孩子全身泛红,哭声羸弱。
她请了大夫来,用最好的药把一条小生命从鬼门关拉回来,又好吃好喝地供着,生怕她又生病。如此养了三年,襁褓里的婴儿长到三四岁,日日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地喊她蓉娘,她想或许是上天垂帘,把她失去的孩子又还给她。
余蓉每天醒来,都在孩子的小床前待一会儿,亲一亲她恬静的睡颜,再赶去铺里做事。等到午饭前,婆婆就带着孩子来铺里一起吃饭,吃完饭她陪着玩一会儿,再哄她午睡。这样也好,她渐渐放下了沉痛的过去,希望余生就这样做一点生意,陪着孩子长大,安安生生地过下去。
“囡囡,”她搂着孩子看天上的月亮,“你就是蓉娘命里的月亮,把蓉姨黑暗的人生照亮了。”
孩子懵懵懂懂,抬头看看月亮,又转头看看她,吧唧一口亲上她的脸颊,认真地说:“喜欢蓉娘。”
余蓉愣了一下,随即笑开,笑得泪汹涌落下。
虽然是女孩,余蓉还是照着自己小时候,决定四岁就给她物色启蒙先生。诗词歌赋也好,琴棋书画也好,算数武学也好,只要她喜欢,做什么都可以。
那天她正准备带孩子见一见夫子,婆婆进来满脸惊惧的样子。
“慌张什么?”
“东家,外头来了一对夫妇……”
余蓉心头蓦地有些异样,她问:“是什么人?来做什么?”
“说是……来找孩子……”
囡囡被牵着走过来,余蓉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上前把她抱起来快步往里屋走,嘴里说道:“赶走,赶走。”
她从来不在孩子面前这样,浑身颤抖,嘴唇也在抖,囡囡有些害怕,扭着身子想下来,被她紧紧箍着,可能是弄疼了,也可能是吓的,哇地一声哭起来。
同一时刻,门外也传来哭声:“求求贵人让我们见一见吧!”
婆婆赶上来接过孩子,轻拍着。
余蓉渐渐冷静下来,正要吩咐把人带来,就听到那对夫妇撒泼一样哭喊:“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
她眼神示意婆婆把囡囡带回去,自己转身往屋外走。
那对夫妇乡下人打扮,常年的操劳让他们看起来有些苍老,一见余蓉,咚地一起跪下。
外头已经围了不少人,这街坊邻里都知道囡囡不是余蓉亲生的,没想到这父母把几年前把孩子扔了,现在又回头来要了。
余蓉不想让人这样看着,上前拉着妇人的手让她起来,那妇人哭着说:“求求贵人让我见见女儿吧!”
邻居大娘忿忿不平:“如今这样,当年怎么就能狠心把孩子扔了?那孩子病得呀,进气少出气多了。亏得余老板又花钱又求人,才能养到现在的。”她哧了一声,跟其他人解释道:“余老板好人呐,那会儿生意还没做起来呢,多少人都劝她别管,她还是不忍心。你们看那小姑娘现在养得水灵,那可花了太多钱了的!”
“养恩可不比生恩轻!”
“是啊是啊。余老板可是把囡囡当亲生的一样。”
几家离得近的都一五一十说起来,围观的群众一听也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那妇人一看自己孤立无援,便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余蓉身边的护卫上前拦住她,可她额前已经磕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贵人呐,可怜可怜我们吧……”
“当时怀着这孩子的时候家里遭了灾,吃得不好,生下来体弱总是生病……我们是没钱治啊……后来我肚子里又有了,实在是养不起,才狠心送来,也是想着贵人家中不缺一碗米汤……”
“可我们夫妻命苦,后头生的小子在水塘里淹死了……啊……老天爷啊……我们命苦啊……”
这妇人边哭边喊,泪水混着额头上流下的血让人触目惊心,那汉子只埋头跪着一言不发,只能从他抖动的肩膀看出他也在流泪。
余蓉一阵眩晕……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午夜已过,本来这一天诸多波折该是很疲累,余蓉现下喝了酒反而清醒了不少。
她看向颜儿的房间,有点想去看看她,又怕惊了她的睡眠。
酒入愁肠,愁思未减。
同颜儿相遇,街头一瞬便入了眼,那种无法言说的眼缘,比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孩子更甚许多。
饶是她细心呵护春秋三载,还是抵不过血脉亲情。
门外还在吵嚷哭啼不休,婆婆一个没看住,那孩子就迈着小小的腿跑来。
“孩子啊!我的孩子!娘亲来看你来了!”那妇人从地上爬起身,踉跄冲着孩子跑去,余蓉怕她吓着孩子,正要赶上去拉住她,就见那孩子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理应陌生的狼狈的妇人。
婆婆忙不迭抱起她要回屋子里,那孩子居然伸了手,摸了摸面前颇有些骇人的脸……
里外所有人都怔住了。
那妇人抓着孩子的手呜呜哭着,孩子不挣扎不抽回手却也跟着哇哇大哭,停了一瞬的议论声又响起来了……
余蓉闭了闭眼睛,耳边的议论声越来越大,震得她耳膜发疼——
“天呐,你看看,那女娃娃何时这么大胆过?这血糊糊的都不怕……”
“还是血缘亲啊,这是心疼亲娘呢……”
“可真是没得说……不还回去怕是要结仇了……”
“还是还给人家吧,这看着也真是可怜……”
“跟孩子没缘分,强求……”
时隔几千个日夜,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一直没有消散,凝神便能听到——跟孩子没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