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无语。
牧余无视面前等待他答复的年轻小孕妇，视线左右瞟。
让我看看摄像头藏在哪里，这很可能是什么无聊的视频博主，说是什么社会实验，在拍摄路人反应。
没有。
那再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裹着大衣，戴着口罩，捂得严严实实注视着这边的人，这也有可能是什么主人的任务……
也没有。
重新把视线一会紧张等待的小孕妇，细细打量。
看看有没有什么手机直播之类的设备，或许她是个福利姬亦或是某种平台的主播……
嘶——
还是没有。
牧余开始警惕起来。
那只剩下两种情况了，要么就是仙人跳，要么就是要讹人……
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
被牧余这样打量着身子，小孕妇低下了头，一只手慢慢挡在胸前。
“我，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她才说起话，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下，“但我只是想要我的孩子有个父亲。”
“你先别哭，有事说事。”牧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这年头，除了演员，谁的演技都很好。
而且他也不是什么一见女孩子哭了，就要惯着，要哄着的贵物。
小孕妇也注意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抹掉眼泪，声音带着哭腔继续道：“对不起，但我真的是没办法了。”
“什么有办法没办法，有困难找警察，你突然过来让我当孩子的父亲，这算怎么个事？”
要不是看她说话条理清楚，牧余都怀疑这女的是个神经病。
小孕妇低着脑袋，声音还有些颤抖，“我找过了，可是没人理我……”
睁眼说瞎话，给牧余整笑了。
“怎么可能……”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
然后掏出手机，黑屏上倒映出他的面容，然后慢慢地把屏幕偏转，屏幕上倒映出了正对面的座位。
没有倒映出挡在面前的女人……
他打了个冷战，不由得紧了紧外套，夜晚的地铁，莫名地吹来一股阴风。
“真的，没人理我，我没骗你，我在这里好久了，你还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
小孕妇有些急了，她凑过来了一些。
牧余以为对方要有什么动作了，极其敏捷地往身旁瞬挪了一个座位然后起身后撤半步。
一气呵成，控制距离这种东西，好歹也是练过的。
“对，对不起。”小孕妇见牧余突然闪身拉开距离，一副避之犹恐，很反感的样子，她连忙道歉，没有再厚着脸皮靠近。
她一只手护着肚子，一只手不知所措地捻着衣摆，只有眼泪落下时，她才用掌底擦一下，没有发出哭声。
牧余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可是大晚上，阴风阵阵的，周围还没有什么人，一个鬼突然凑近，怎么可能没有反应？
“咳。”
清了下嗓子，牧余开口问道：“为什么想让我当孩子的父亲啊？”
小孕妇这才抬起脸看向牧余，她都以为对方会厌恶她不再和她说话了。
愣了一下，她赶忙解释道：“因为，我的孩子没有父亲。”
“……”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回答些什么东西。
“我是说，为什么要找我啊？”牧余耐心询问。
“因为，其他人都不理我。”
“……”
这个天聊不了一点。
见牧余不耐烦了，小孕妇连忙道：“我没有什么文化，可能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对，对不起啊。
“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很过分，但我只是想让我的孩子有个爸爸，哪怕只是假冒的也好，不想她被别人说是野孩子。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要我做什么事我都愿意的。
“你帮帮我好不好？”
看着小孕妇的可怜模样，牧余换了个问法：“那孩子原来的父亲呢？”
小孕妇听到后明显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看着脚尖，犹豫了一会，她才说出口：“我，我怀孕后不久他就跑了……”
“那怎么没打掉呢？”
小孕妇捻着衣角，看来说出这些东西并不轻松。
“他没钱，我也没钱，他说再等等，他想办法，然后就错过了时间，后来他就跑了，找不到人。”
牧余有些沉默了。
“但，但是孩子是没错的，我不想她被别人说是野孩子，想给她找个父亲。”小孕妇鼓起勇气看向牧余。
夺新鲜呐。
孩子没错，我有错是吧？搁这霍霍我是吧。
吐槽归吐槽，牧余心里开始想其他的事。
难道这个鬼没有意识到她自己是个鬼吗？
从刚刚的交谈来看，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人，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个鬼，如果是伪装，那也伪装得太好了。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吗？”牧余另辟蹊径，问道。
小孕妇觉得他的问题很怪，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我就是从家里出来，肚子很难受要去趟医院，然后到地铁上，雨下得很大，然后……”
说着说着，她顿时茫然起来。
“然后怎么了？”牧余没放过机会，追问道。
“然，然后。”她很明显地慌张起来，“然后我就一直在这里找人，想让孩子有个父亲…”
她自己也突然意识到，前后根本连不上，中间少了一大段记忆。
但是只要试图去想那部分失去的记忆，她就开始很害怕。
“你记得中间发生了什么吗？”
“不，不记得了。”她摇着头，一副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的模样。
“你其实已经死了，对吧？”牧余缓缓地说。
轻轻的一句话，在她脑海中炸响，回荡，她眼睛瞪大，失去焦点，静静地定住了。
过了一会，她护住肚子的手无力地垂下，像是接受了已经死去的事实。
牧余正翻看着手机，搜索着各种地铁出事的新闻。
本来地铁就不怎么出事，搜索范围很小。
很快便找到了。
是一则五年前新闻，7月22日，南庆市突降罕见特大暴雨，地铁七号线一列车因特大暴雨被困区间，有十三人不幸遇难。
其中有一名19岁的年轻孕妇……
突然感觉好沉重。
“过来坐一下吧，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听你说说话。”牧余率先坐下。
听到他的话，小孕妇才回过神来，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慌张，来他旁边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坐下。
“真不好意思啊，让你害怕了。”
“没事，你要看看吗？是五年前的事了。”牧余把手机屏幕转向她。
“不了，我都想起来了。”她垂下眼眸，温柔地抚摸了一下肚子，喃喃自语，“原来都过去五年了吗？”
过了一会，她才朝牧余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忘了这么重要的事，给你添麻烦了。”
她为刚刚的事向牧余低头道歉。
“没事的，别放心上。”牧余摆摆手让她别太在意。
沉默了一会，她才独自说道。
“我不是一个什么不要脸的女人，是他说会对我好的……
“现在想想，他可能只是想上床才对我说那些话的吧。
“我是个孤儿，没有什么家里人，怀孕之后我也很害怕啊，我想打掉，他说没钱，我也没钱，他承诺他想办法，但…”
牧余没有打断她，静静地听着，侧头瞥了一眼。
她长发散落下来，挡住了她的表情，隐约能透过发丝间看到她晶莹的泪滴落下打在肚子上。
“对不起。”
她温柔地摸着肚子，满怀歉意地诉说着，“妈妈对不起你。”
“妈妈也不想到处给你找父亲，但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我只是不想你生下来后，像妈妈一样，被别人说是野孩子，被别人欺负…真的很对不起。
“虽然这么说很自私，现在这样，你就不用像妈妈一样啦。”
没有出生的话，就不用遭遇这些了吧。
但是，没有出生，也是被剥夺了遇到所有美好的权利啊。
果然，我还是想把你生下来的。
“妈妈对不起你，没能把你生下来……”
忽然，她捂着嘴哭了起来，自责情绪前所未有的强烈，无法抑制地发出了呜咽声。
小孕妇哭得不能自已，牧余无能为力，只是呆呆地看着地铁显示屏，当一个无言的倾听者。
在快到站的时候，她才止住了哭声，然后很抱歉地看向牧余，“对不起啊，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的事。”
看着温润的少年，小孕妇感觉很温暖，由衷地表达感谢：“谢谢你啊，愿意听我说这么多·。”
“那现在你知道了这么个情况，接下来想做什么吗？”牧余问道。
小孕妇摇摇头，“我只想给孩子找个父亲，还有就是离开这辆地铁把孩子生下来，其他的什么都不想做。”
牧余有些尴尬地挠挠头，不知道适不适合开口，“那看来是完不成了。”
她又摇了摇头，“当我知道孩子和我一起死了的时候，就都不在乎了，虽然很对不起孩子，但是都无所谓了。”
看着她一脸释然的表情，牧余也没再多嘴。
地铁缓缓停下，牧余看眼显示屏，菩提广场到了。
“你要走了吗？真的很感谢你能听我说话。”她难得地笑了，朝牧余鞠躬，但是碍于肚子，只是点了点头。
看着牧余走出地铁，她朝牧余挥挥手。
牧余站在外面回头看向她，一脸疑惑。
“走啊，愣着干嘛？”
小孕妇疑惑地看看两旁，确认没有人，她才意识到牧余是在对她说话，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是说我吗？”
“到站了，出来吧。”牧余笑着朝她招招手。
要不是没办法碰到她，牧余都想把她拉下来了。
地铁门快关上的时候，小孕妇这才有些茫然地走出来，然后有些愣神地看向远去的地铁。
“当初被困在里面很难受吧？”牧余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虽然过了五年，但是现在……到站了。”
她虽然文化不高，但也听懂了牧余的话。
她再次笑着朝牧余点头表示感谢，笑着笑着，不知道怎么的就哭了。
太好了。
终于不用担心孩子会像她一样被别人欺负。
也不用担心没法从地铁里出来。
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执念。
在牧余的注视下，她从脚开始，慢慢地消散成荧光点点，散发着温暖的光。
“我好像要走了。”她似有预感，满脸泪痕地朝牧余歪头一笑，“谢谢你能听我说话，真的很谢谢你。”
话才说完她就已经完全消散，风一吹，什么都没有剩下。
留下牧余独自对着空空的车站发呆。
原来，执念消失后，鬼就会消散吗？
如果这就是鬼的话，那其实都没什么好怕的。
不过是一群抱着执念游荡人间的可怜家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