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看着这三人的表情,心中有了计较,他的眼神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只有陈瑄面色如常,其他两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惶恐。
“朕这一路行来,看见运河两岸树木高大,河堤坚固,堤坝上道路平整,良田不计其数,朕这几日听到最多的就是你平江伯治理漕运有方,听闻去年还有护漕户给你送过万民伞?”朱祁镇看着平江伯陈瑄说道。
陈瑄赶紧起身,躬身行礼后,正色道:“老臣早年蒙太祖皇帝简拔,出任成都右卫指挥使,随先父参与过都江堰的修缮,后幸蒙太宗皇帝不弃,重用微臣辗转大明各地兴修水利,今小有微末之功,不敢当陛下如此褒奖。”
朱祁镇摆摆手,笑着说道:“三皇五帝时,大禹治服洪水,引水东进入海,奠定了我华夏九州基础;还有战国时李冰主持修建了都江堰,使的荒蛮的蜀中成为秦国的大粮仓,为秦国统一天下做出了重要贡献,如今你平江伯治理运河,使得蒙元时荒废的运河重获生机,不仅为南北客商提供了便利,更为沿途各省大量的土地提供了灌溉水源,贫瘠之地成沃野良田,使得粮食丰产,百姓富足,人丁兴旺,朝廷仓廪充沛,你居功至伟啊。”
说到这,朱祁镇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熙熙攘攘的码头又道:“朕在文华殿读书时,常有学士告诫朕,不要让朕学那暴虐无道、劳民伤财的杨广,朕还记得当时朕向学士们说,若没有隋炀帝劳民伤财,何来后世南北大融合,何来我大明每年上千万两的两淮盐税,何来后世的科举取士让平民子弟有了晋升之道,何来高丽如今对我大明毕恭毕敬。”
“所以说,凡事不能只看一面,以当时隋朝的国力开凿大运河,看似是劳民伤财,实则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好事,你们说是不是?”
朱祁镇的话让李源和耿九畴心中有些疑惑,皇帝到底要说什么。
陈瑄是武将,虽然这些年都在地方上修河筑堤,不问政事,可他从皇帝的话语里猜到了一些,皇帝似乎对运河有想法。
“陛下的话老臣颇为赞同,臣这些年一直和大运河打交道,对它在了解不过。一条大运河,不仅养活了二十万的护漕户,更为我大明百姓带来各种实惠,就拿前元来说吧,蒙元上至皇室下至地方官吏都对运河嗤之以鼻,甚至认为修护运河浪费钱财,所以蒙元一朝,尤其是生活在运河两岸的百姓不仅没有因为靠近运河得到便利,反而因为运河常年失修淤塞一到暴雨连天时,洪水肆虐,百姓死伤无数,流离失所。反观我大明自开国以来,历代先皇对运河尤为看重,年年拨款修缮清理运河,这才有了如今运河两岸的富庶,百姓们因此生活好了起来,江南各地商业日渐昌隆,朝廷的商税也多了起来。”陈瑄一口气将心中这些年所思所想说了出来。
朱祁镇听的连连点头,暗道这个平江伯还真是个人才,自己的心思被他猜了对了七八成。
“平江伯此言甚得朕心。”朱祁镇走回桌前,端起面前的茶杯送到了陈瑄手中,陈瑄受宠若惊,赶紧接过。
“既然陈爱卿说到了商税,那朕就多说几句。”朱祁镇道。
而李源和耿九畴此时才明白过来,皇帝绕了那么大一圈,原来是为了商税。
陈瑄刚刚被皇帝夸赞又获赠一杯茶水,心中刚有些高兴,随即脸色一变,心中有些恼怒,合着小皇帝这是想借我的口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来,他当时就有一种被人利用了的感觉。
还不待朱祁镇继续说下去,耿九畴立刻起身道:“陛下可是要动商税?”
小皇帝这两年连翻的各种动作,他早已听闻,从朝廷的邸报上,他早就隐约感到大明朝将会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变,尤其是他看了河南清丈田亩的邸报后,更觉小皇帝不会仅仅局限于改革土地,还有那陈循到了南直隶以后,明朝暗访,这半年多以来他不止一次听说陈循在南直隶清查各地田亩账册的事儿。
皇帝为何新年刚过就来了南直隶,而且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还有年前南京秋闱罢考事件,那蔡福竟然敢公然在贡院内砍杀罢考士子,还将孔圣人的排位给踢碎了,一系列事件串起来,加上今天皇帝引诱陈瑄引出了商税,耿九畴更加确信,皇帝来南直隶,南直隶即将要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他是个传统的文人,骨子里对皇帝的种种做法感到不满,甚至觉得皇帝这些做法简直是在挖士绅的根。他的老家就在河南,河南惊天动地的巨变自然他是一清二楚的,他的很多亲戚挂在他名下的土地也被一起清算了。
朱祁镇被他这猛站起来大声一说吓了一跳,顿觉面子有些挂不住,脸瞬间就拉了下来。但是耿九畴历史上风评不错,是个清官,而且在朱祁镇继位当年,因为两淮盐政腐败不堪,耿九畴临危受命前往江南整顿盐务,并向朝廷提了五条整改措施,当时的太皇太后张氏和内阁看过奏疏后对其大加赞赏,而且他在任盐运司同知的肥差上这些年,没有贪墨过一分一毫,可见其人品确实不错。
朱祁镇不想为难他,收回冷峻的目光,但语气仍然有些不善道:“怎么,耿爱卿有话说?”
耿九畴迎着皇帝的目光,道:“陛下,我朝太祖皇帝亲自制定商税十三抽一,此乃定制,而且历代先皇都不敢善动,若轻易调整税率,恐有与民争利之嫌,况且江南商业发达,若增加商税,臣担心会引起江南士绅的不满。”
他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就是你祖宗定下的规矩,你曾祖到你爹都不敢改,你若改了就是违逆祖宗;第二层意思就是你要敢动商税,即使你是皇帝,江南的士绅也会造你的反,看你到时候怎么收场。
朱祁镇刚刚柔和下来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无比,胸口起伏不定,显然被耿九畴的话给气的不轻。
陈瑄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耿九畴,心道你可真是头铁啊,这话你也敢说,你是真头铁还是脑子被驴踢傻了?皇帝既然敢这么说,就有他的底气所在,你没看见码头上停靠的那些船上的兵士?皇帝带那么多人前来,难道是来玩的不成?那是来杀人的!
“呵,耿爱卿给朕扣了好大的一顶帽子啊。”朱祁镇吐出一句话,喝了口茶,将心中的怒气暂时压下。
“臣不敢,臣只是据实而奏。”耿九畴硬邦邦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