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也知道,供奉上天和神灵,是需要祭品的。
那就是实打实的钱粮,是老柳村村民赖以生存的根本。
他们村子本来就不受周遭村落待见,地龙翻身连朝廷都没有补救下来,要是连最后这点钱粮也没了,剩下的村民要怎么生活下去?
若是这场祸事如老真人所说的过去了还好,要是过不去的话……
不,不对,他不能这么想,他必须相信老真人的话!他们老柳村一定能活过来!
老村长痛苦地斩断那些犹豫,暗自下定决心后,向老真人点头,虔诚表示愿意。
村民们还不知道老村长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都懵懂无知地望着前方,下意识追从老村长的脚步。
可是站在人群后面的阿胜却不乐意了。
他本来是跟着阿娘过来,想找个机会寻长生教的真人复仇。
结果到这里一看,才知道整个老柳村的村民怕是都过来看热闹了。
他要下手,就要当着这么多村民的面,都是打小看到大的村民邻居,还有他血脉相连的亲戚,手里柴刀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怎么想都下不了手。
正烦恼着呢,就听到老真人对村长说的话,什么七七四十九改成九九八十一。
别的村民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阿胜作为村子里为数不多上过几天学堂的人,还当走街串巷的木匠,又哪里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呢!
“村长!”他当场喝道,“法事这么做下去,我们村民们还怎么活!”
阿胜的声音像是惊雷,一下子在村民们头顶上炸开。
对事态不是很了解的村民们迷迷糊糊,看到说话的是阿胜,便没像对待捣乱闹事的人一样将他驱赶,而是疑惑不解地问起来:
“怎么了?不是在做好事吗?老真人是为了让村子们变好啊?”
“对啊,阿胜,你也要对上天有敬畏之心,这样才能彻底洗去我们老柳村的罪孽,让我们以后好好活下去!”
“阿胜先退到一边儿去吧。”
阿胜看着那一张张看似亲切实则疏离的脸,实在是气得不行。
也不管人群里的阿娘在死死地瞪着他,指着那高高的、在他眼里恍如吞噬血肉的巨兽般的祭台,扬声道:
“那个祭台,要的都是我们村子里的钱粮!地龙翻身后,村民们本来就生活得很艰难,倒是再把残余的钱粮全部贡献给这个什么鬼祭坛,村民们还要怎么活下去?”
阿胜这话,撕开最后一层遮羞布。
因为刚才老真人和村长之间,说话打机锋,三句不离缘啊分的,罚啊钱的,这些村民们都听不太懂,只知道事情办完老柳村就能好,乐呵呵地把长生教老真人供回家,等着老柳村的危机过去。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其实老真人和存在之间说的话,就是在说需要多少银粮作为祭品,每许出去的一个数额,可能都是村里一个家庭活下去的希望。
村长硬是咬牙撑住,为了老柳村的下一代,只能先牺牲现在部分人……
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做好决定,被阿胜三言两语戳破,被村民们半信半疑的视线看来看去,村长真是羞愧内疚到不行。
“阿,阿胜……”村长正想说点什么话来补救的时候。
“钱粮当然要捐。”
说这话的人,居然是阿胜的亲娘。
她一边说着,一边怀着憧憬和期待,高声宣扬道,
“现在的困苦挨饿也只是暂时的,只要我们捐出钱粮,让香火吃饱喝足了,就能让上天庇佑我们度过难关,好日子全在后面,现下吃点苦头怎么了?”
阿胜娘的这话,竟然得到不少认同。
刚开始是两三附和,到后来声音更大。
反倒是齐齐指责起阿胜来,言语里少不了埋怨:
“阿胜,现在村里就是这样的情况,难道你不想活下去吗?”
“对啊阿胜,我们知道你识得两个字,但是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的。”
“阿胜还是先回家,等我们办完事情之后,等灾难过去就好了!”
所有话语都说得简单,但却像是一把刀直直对准阿胜的心脏。
阿胜被割得遍体鳞伤,张张嘴,却哑口无言,对这个生养他的村庄充满拿着怀念和沮丧,唯独生不出怨恨。
所以干脆只能把那怨恨转移到台上的老真人身上,老家伙全程冷眼旁观,那眼神看得阿胜毛骨悚然,几次都想要拔腿离开。
现在,没有人站在阿胜一边。
阿胜要是继续犟下去,恐怕还会影响他们娘俩的后来生活。
就在阿胜百口莫辩,急得满头汗水的时候——
一辆装饰着珍珠宝石的奇巧马车,悄无声息地在后面停下。
他们本来就在村口大道附近,因为这些日子,被流言所影响的其他村子根本不会走这条路来老柳村,是以老柳村这条大路,已经鲜少有除老柳村村民以外的人出现,这辆过分豪奢的马车出现,就格外的扎眼。
马车像是路过,大概又听到老柳村村口在吵架,就好奇心发作停下来看了看。
一只纤瘦素白的手,拨开车上小窗的帘子,认真听两方辩论了一阵。
然后,发出轻轻地嗤笑。
那笑声直抵阿胜耳边,阿胜鬼使神差的,在受到众多老柳村村民的言语讨伐时,匆匆朝着马车的方向拱手。
“敢问您为何发笑?”
清越的声音隔着车厢壁传来。
“当然是可笑而笑。”
是个女子的声音。
阿胜稍愣,但也难得寻到外援,顾不得什么男女。
“为什么可笑?是我可笑吗?”
“当然是那……长生教老真人可笑!”
这声音不算大,硬是让周遭百姓听了个清清楚楚。
连远在祭台上的长生教老真人,也是在听完之后,脸唰地沉下,就跟糊了层锅底灰似的。
“是谁在那里妖言惑众!”老真人不允许有人挑战自己的权威,当即朝着马车方向暴喝。
“妖言惑众?老真人这话怕是在说自己。”
话音一落,车帘被轻轻挑起,一道雪光披盖的身影总算是露出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