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就有人说我会成为大梁国第一位女帝。
那时候我并不理解女帝意味着什么。
我身边总围着很多人,宫人、护卫、老师,没有一个同伴。
我学完这个学那个,我要做的事似乎只有一件,那就是让我父亲满意。
后来我有了一个弟弟,我以为他也和我一样,但好像也不一样。
我看见父亲会对他笑,会摸他的头,甚至会陪他玩。
我不明白弟弟与我做一样的事情,为什么父亲不对我笑?不摸我的头?
我以为是我还不够好,于是我更加用功,弟弟背了三天的书,我一天就能背;弟弟练不好的箭术,我能百发百中;弟弟扎不稳的马步 ,我能纹丝不动……
我每件事都能做得比弟弟好,人人谈起我皆是赞誉有加,可父亲还是没有对我笑,反而他不再让我与弟弟一块,我的对手变成一个个大人,大名鼎鼎的鸿儒、武艺高强的侠士、箭术卓绝的神箭手……
我以为超越了他们,父亲才会像对待弟弟那样对待我。
但我错了。
随着年纪渐长,我慢慢明白成为女帝意味着什么,也慢慢懂了什么叫孤家寡人。
原来我这一生不用讨好任何人,我只需要让我的子民安居乐业,我只需要让我的帝国强盛繁荣。
听着是多么令人澎湃的宏图大业啊。
何况我是女子,我将永垂千古。
我变得越来越像我父亲,我的心中充斥天下霸业,我期许我能给大梁国盛世。
可再多的赞誉也没改变我父亲对我的态度,除此之外,我还能看出他的不安,他的挣扎。
当我愈发年长,我终于知道他为何不安,我只能愈发刻苦,让他坚定认为我可以。
……
十五岁那年,我遇到了这一生于我而言最重要的那个女子。
我成年了,我坐在宝马香车上迎接满城恭贺。
盛大的庆典漫长而又使人疲惫,但我已经很熟练了,一日紧绷对我而言不算什么。
直至夜里,热闹退场,我总算得以放松地呼了口气。
却看见一个玄衣女孩在远处,好似是在对我笑。
她笑容得意,像是抓到了我的小尾巴。
我恼怒,差使宫人将她叫到跟前。
我问:“你为何笑?”
女孩说:“我就知道你也会累的。”
女孩言语肆意不敬,却因为出身不凡,就连宫人也不敢呵斥她。
我忽而笑了,从没有人会在意我累不累。
我为储君,要贤明,要勤勉,要仁德……
一条条框架束缚着我,那是我想永垂千古的必经之路。
我记住了这个女孩,她是将门之女,她一家为我守住西北,是我要亲近之臣。
朝中还有好些这样的人,少年俊才,权臣之后,名门后人,这些都是将来能助我治国之人。
我要走近他们,收服、选用、施恩。为我的霸业择良才,筑基底。
而后,这个女孩便时常出现在我眼前。
其他人敬我畏我,她不一样,单纯喜欢观察我。
每当她捕捉到我的情绪,总会在无人之际悄悄说与我听。
我从她的言语间知道了自己生气的模样,不喜的模样,烦恼的模样。
她太过跳脱,太过不羁。
这样的人不利于掌控,加上她家中在军中威名赫赫,我岂会不忌惮?
但西北还需要她一家,我只能纵容着她,等到将来西北平定,以她这性子,我何愁没有由头处置她一门?
我沉醉于心术,不知西北的摩擦已然超出我想象的惨烈。
她十三岁那年,兄嫂战死,父亲重伤,一家在我动手之前已经人丁凋敝。
她身披黑甲,背上银枪,出现在我宫门前。
她说她是来辞行的,将门虎女,自当接过父兄衣钵。
“殿下,待我平定西北再回来和你玩儿。”
她只留下这句话就踏上了西北征程。
……
将门虎女走的那年,我身边又来了一个重要的女子。
那一年,各州各个世家大族最优秀的后人皆被召入皇城,名义上是为当朝仅有的两个公主皇子做伴读。
这是我父亲对付盘踞在各地的百年大家的手段罢了。
即便那些聪明狡诈的名门一眼看穿又能如何?
彼时皇权稳固,皇命不可违。
上百个优秀少年相继来到京城,我在那些人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少女。
不用宫人告知,我也能猜到那是谁。她早已名贯九州,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和我一样对她感兴趣的还有我弟弟。
我一向不与弟弟相争,鬼使神差的,那少女近乎恳求的眼神让我心软了。
我想就当在宫里养朵娇花吧,这样的女子若是没有庇护,必当难全于世,同为女子,就让我做她的庇护吧。
我只当是个恩典,少女却是个有抱负之人。
她说:“愿为殿下驱使。”
但这种话我已经听腻了。
她又说:“殿下必当不悔选择我。”
春去秋来,她为兑现她的承诺殚精竭虑。
终于,她助我铲除一切质疑,助我入主东宫。
从此我的大业再无人可动摇。
原来是我太过狭隘了,我能为储君,她为何不能为官为相?
我为我的自大羞愧。
她成了那个黑衣女孩之外,第二个入我眼之人。
……
将门虎女每年都会溜回京几次,有时是她生辰,有时是我生辰,有时又是别的。
她说人生的重要时刻要和挚友度过。
她把我当朋友?
我感到好笑,看在她为我守护西北劳苦功高,我没有降罪于她。
她时不时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我年纪渐长,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
但她总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情。
她说她是粗人,不能解我烦忧,只能逗我开心。
她带我到处玩乐,让我抛下一切尽情玩乐。
我原以为这些浅薄的乐趣是虚度光阴,有她在,又变得有丝丝成效。
相处越多,我越发现她是唯一能让我轻松的人。
我开始期待她每一次归京。
……
文治武功、千古一帝,心之所往。
身为女子,父亲并未过多要求我的军事才能。
但我要强,我自认为在朝堂上已游刃有余,梁国边境还未安宁,是我心中太平盛世的最大阻碍。
我说要到军中去,彼时我心高气傲,还不知道这一决定将改变我的一生。
我说服了我父亲,驳回一众幕僚的劝阻,我去了东州千机营。
我在千机营中大力培养能工巧匠,研制新武器和战法。
我知道这会是助我出奇制胜的法宝。
东州的日子忙碌又充实,让我忽略了许多变动。
将门虎女时常给我写信,时而是军情,时而是琐碎的念叨。
西北和东州路途遥远,她抱怨不能再与我一同玩耍。
她的来信总会让我心情大好。
我养在东宫的娇花依旧勤勤恳恳,为我盯住后方朝局。
她见微知着,手段老练,让人放心。
那时候我多么幸运,她们都是我强大有力的助力。
然而意外总是那么猝不及防,接踵而至。
倭国来犯,东境战事再次打响。
与此同时,宫中的娇花突然来信请我尽快回京。
她与我说了很多——我父亲身体愈发衰败,我弟弟的蠢蠢欲动,朝局变动和此战的艰难。
她苦心孤诣给我分析桩桩件件可能带来的后果,我却没有太在意。
我知道父亲是旧伤在身,本就不能长寿。何况我已坐稳储君之位,朝中也有建树,我弟弟即便有想法也难以改变什么。
我执意领兵作战,我的自大终于让我狠狠地跌了一跤。
我赢了,也从此不能再生育。
我费心想要隐瞒这件事,却还是被我父亲知道了,而我弟弟也知道了。
我以为稳固的后方再生事端。
流言四起之际,我的娇花也失踪了。
我拖着病体匆匆归京,还未回到阔别已久的东宫,就被我父亲先叫了去。
他已经形容枯槁,只剩那双锐利的眼。
他还是那个仿佛能看穿一切的天纵奇才。
他花了一整夜,让我明白了我与他的差距,看到什么叫最是薄凉帝王心。
我在他面前无处遁形,我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
我哀求,我痛哭,我磕破脑袋,都无法改变他的心意。
我失魂落魄走出他的寝宫,一道黑色的身影朝我奔来,我倒在她怀里。
失去意识之前,我才发觉父亲没有错。
她对我而言真的不一样。
……
将门虎女在我身边陪伴了近半年。
她看着我搬出东宫,陪着我服丧,同我一起见证我弟弟登位。
我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事都是和她一块度过的。
她为我愤愤不平,她跪在我面前说只要我想,她可以为我扫平所有障碍。
她还是那么不羁,那么难以掌控。
她对我的忠心和情感也让她成为我最大的软肋。
我明白只要除掉她,我父亲留下的那些限制又算得了什么?
日复一日,我却始终下不去手。
反而我的目光渐渐离不开她,我希望将她永远留在我身边。
但她终究不是我的,也没有我的这种心思。
世俗、礼法,伦理、纲常。
这些词常常出现在我身上,我知道背负这些是什么感受。
我不能让她和我一样受人评判。
西北战事未定,她又回到了她原本的位置。
她依旧抽空溜回京看我,时常给我写信,直到她在信中说她遇到了一个有趣的男人。
我怅然若失,彻夜未眠。
我头一次踏上西北之路,头一次去看她。
我见到她说的那个男子,如同太阳一般耀眼的男子。
我在她看向男子的眼中,看见了我看她的情愫。
我不喜欢那个男人,却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配得上她。
我嘱托那个男人照顾好她,带着痛苦回到玄京。
我撇下朝政,过了一段荒淫无道的日子。
我不在乎这梁国如何了,与我一起烂掉吧。
这些事也传到她耳中,她给我写了许多信劝我振作,我把信全都烧了。
男人就那么好吗?
为何不回来看看我?
终于,她顶着风雪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将我的那些面首、艺伎全揍了一顿,赶出府。
我上前抱住她,这才发现她凸起的肚子。
她骂我:“殿下日子倒是快活,臣顶着大肚子在前线作战冻得很呐,听闻殿下一夜的花销就够我营中几万大军饱餐一顿,我琢磨殿下这钱与其花在伶人面首身上,还不如给我充当军费,才不枉我与将士这般卖命,守住国门,让殿下得以在玄京安宁快活。”
她气急,摔门而出。
回来了,也讨厌我了。
罢了,她有身孕,我不跟孕妇计较。
我找了个由头,敲了城中大户一笔,将得来银钱充当西北军费。
不过几日,她果然又来找我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将自己的过错都交代了一遍,还在府中陪了我好些时日。
我满意了,哄她或许比气她更好。
我不放心她有孕在身,将我身边最好的暗卫派去跟着她。
也替我照顾她。
我听说她在年末顺利生产了一个女婴。
她给我写信说这个孩子叫安心。
安心,平安顺心。
我没有机会见过这个孩子。
她来信说孩子父亲将孩子照顾得很好,我不屑,我让她将孩子交给我帮她养着,我定能比那个男人养得更好。
她说下一胎就给我养,我一直惦记着。
但她再也没有机会再生育一个。
西北战况愈发严峻,她说她多年防守实在厌倦,她要一决胜负。
我说我相信她,并为她调度兵马增派援手。
军情急报不断传来,她的情况并不乐观。
我忧心于她,决定亲自奔赴西北为她助力。
但我终究去得太迟。
她没告诉我她以身作饵。
她没告诉我她的目标是岚山关。
她以必死之心结束西北多年战乱。
她以她的鲜血铺下太平之路。
我在尸横遍野中找到了她。
她死在那个男人的怀里,他们紧紧相拥。
她说过那个男人很厉害的,为何不能护住她?
我气极了,也痛苦极了。
我亲手为她洗净身体,我给她上药,不停呼唤她,她都没醒过来。
我不愿她离我而去,可我从来没有拥有过她。
生前没有,生后她就是我的。
我将她封存在冰棺中,命人将她带到东州福光岛。
福光岛上有一处神奇的水域,可保肉身不腐。
我将她藏在那儿。
这世间只有我能见到她。
她只是我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