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碌碌,或悲或喜,不如意事又太过荒唐,而死最是简单,难的是明知结局却还要走这一遭。
恨他愁断肠,为他烧夜香。
姜莛颜走上锦华峰时,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她拖着病躯走过风云之地,肺腑里积着痰液,叫她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话,嗓音难听至极,翻来覆去也都是些污言秽语,敢这样当面骂楚霄的,她绝对是古今以来第一人。
姜莛颜确实是个锋芒毕露的天才,能单枪匹马闯到江门府门口,何尝不是她的本事。
幸而楚霄还记得她,知道她过得并不容易,客客气气地笑着问她来做什么。
三十六金殿庇护这些人锦衣玉食,他们骄奢淫逸谈笑风生,过着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生活,而她还穿着上月游街时的衣裳,打了补丁,沾了污痕,但袖口和膝间却蹭得发亮,松松垮垮披在身上,几乎快要架不住她的身子了。她只看了一眼就觉得难过,想到她的弟弟凌辱示众一样无人垂怜,那她又何须再要颜面,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姜莛颜开口便是一句操他妈的。
很滑稽,也很幼稚,像是败家之犬的无能狂怒。
可这是她在当时唯一能想到的回应了,周围的人包括楚霄都在笑,只有她站在金殿中央哭,近乎绝望地哀嚎。
他们仅仅用目光就剥夺了她所有的人权,不断羞辱她,让她无路可走。
她想,可能秦一歌也是这样死的。
她一时忘记了自己和楚霄对峙的意义,她没有见到爷爷,更没有讨回弟弟的清白,她不知道该去怪谁。
怪她自己。
她也作恶了,是她把余晚溪的蛊虫带出昆仑虚,这些都是她的报应。
不经意间的决定就这样砸到自己头上,姜莛颜捂着脸痛哭,楚霄问她何必如此,她说:“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她气势汹汹闯上锦华峰,到死却是那般草率,从头至尾也不过一个时辰,最后,一卷草席成了她的归宿。
她流出的血淌过金殿台阶,约莫隔了两天,楚霄觉得碍眼,还是姜听云扫干净的。
有意思的是,姐弟俩连闯进江门府的方式都一模一样,疯魔到令人匪夷所思,然而结局充满了戏剧性,不像认命,却依然绝望。姜莛颜气绝身亡,姜听云看着那滩血迹时又在想什么呢。
是在想,这个月本该是他的死期,以为终于解脱,不必拖累亲人了;还是在想,独自苟活和即刻赴死到底哪个更苦。
又或者是,姐姐有没有在某一刻害怕过、喊过他的名字。
姜听云用泪洗血,最后捂着脸缓缓蹲下,再掉不出一滴泪。
在他最得意时并没有让姜莛颜过得好,自姐夫灵堂之后,他好像确实不曾回去见过她。
反倒是因为姜莛颜的死,许多人像是骤然反应过来她辛劳的岁月,感伤她怎么就这样去了。当时排得上名号的风云人物,有宋洺、苏淮、乔平君等同辈纷纷谴责他的不作为,年长者如霍仲卿、薛允申之辈认为太过荒谬,索性不言,傅应承则是亲笔写下“不自量力、不成气候”,用这八字来抨击他倒也刻薄。沈年怪他造成了姜莛颜的早逝,不可思议他竟还活着;青云社同僚说他凉薄卑鄙,在姜莛颜最需要依靠时袖手离去,不知道她病得厉害,自己的事业还没完成,却把她舍弃了。
是啊,犯错的明明是他,怎么先走一步的是他姐姐。
这太不公平了。
昆仑虚宗主已经表态,作为曾经同时留过姐弟俩的门派,这样的回应更是把他推上了风尖浪口。
徐天珩要求带回自家弟子,哪怕此时楚霄如虎狼之师全面压境,三花庭僵持许久,终是大败亏输;秋士美认为魂归故里,忍着屈辱为楚霄折腰,最后却是不了了之。
不过很少有人提出疑问,那么姜莛颜的仙躯到底去哪了,从锦华峰离开的众人又为何默契地对此事闭口不谈呢。
也许尸首已被楚霄摧毁,这是最坏的结局,也许被徐宗主或秋阁主成功带走,至少他们都努力过了。
总之昆仑虚立了她的衣冠冢,不管空棺真棺,全了身后事,倒算安慰。
是这样吗?
姜听云在碑上刻完最后一笔,突然觉得这个世道无聊透了。
他屈膝坐在自己的坟里,脑袋放空,仰着望天,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做什么。
平静时他就想杀人,从前以为这是错的,可亲姐含冤而死,他若不报仇岂不是更憎恶。
他也被逼得无路可走了。
不过片刻,心如死灰的他好似又燃起了火,他遏制不住胸腔发震,因为无处发泄,他便一脚踹翻了那口空文碑,扯断枝条胡乱鞭打,飒飒生风。烂泥溅在身上才舒服,划过脸庞像活人的血,像他哭尽的泪,所有让他恶心的人,他都想拖着他们下地狱。
最神经病的时候,他刨开外面的坟挖出枯骨,一遍遍质问为什么不是死在他手上,又说它们死后不得安息,都是活该。
对着一群死人拳打脚踢,姜听云确实是个疯子。
大概天生如此,他像他娘。
没人会跟疯子讲道理,他自己也懒得听。疯累了,他就笑,笑完后重新瘫在坑里,脑子浑浑噩噩,理不清头绪。这时候的他已经无法分辨是非了。
抑或是,他只想找个理由发泄一下情绪而已。
藏了数十年,他凭什么不能自在一回。
他就是要所有人都跟他一样痛苦。
楚霄破城后带走的人质,也是游街那天围观的群众,姜听云当然不可能记得全部,他只是不明白,为何就他姐姐一个人死在了锦华峰。
姜听云已经意识不到他的病愈来愈严重了,常常是一睁眼,他就出现在别的地方,可他自己却记不得。
更甚至,有时他还会拿着把带血的刀。
但他杀了谁,这把刀又是从哪里来的,他统统没有记忆。
这般离奇古怪的事旁人自是不可信,唯一的解释便是他杀孽太重,简直无可救药了。
何况,众人亲眼所见,他在十二楼前杀了花无雁。
可怜谢长期,仍留在小屋苦苦等他回来,得知游街的事也不敢信,一直在为他寻找翻案的证据,以为自己终于摘掉了反叛的帽子,回到金州湾却只能看见一片火海。
谢长期接住花无雁,她不断地吐血,还在说着别怪他。
而始作俑者就在不远处站着,叮的一声,姜听云丢了她的剑,接着又熔于身后的大火中,残忍到莫名生出一股悲哀感。
灼灼气浪包围了他们,毒焰在中间划开一道裂痕,横跨过去只怕会丧生火海,因此无人敢前进一步。最痛苦的莫过于谢长期,竟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见,他们成了彼此的对立面。
谢长期到底是天真,还是不敢面对,直到现在他依旧觉得这些都不是真的,可花无雁的表情,周围人的怒骂,无一不在告诉他事情就是他看到的这样,根本就没有误会。
万一呢,万一他是有什么苦衷……谢长期不禁哽咽,望过来的眼神泛着水光,但几乎很快,又被不断拔高的火柱染红了。
“滚!”他甩开门生想要搀扶的手,“我只听他解释!姜听云!你说啊——”
这一声怒吼直直穿过火焰,终于唤醒了姜听云,不过显然,他并没有给予谢长期想要的回答。
他连面容都是漠然的,一丝愧疚之情都不曾有。
“我无话可说。”
他知道,只要他露出一点不忍,或是给点解释,谢长期都会相信他,可他不想欺骗,他就是故意的,谢长期眼中的他其实彻彻底底是个恶人。
至于悔不悔,说实话,姜听云在当下根本就没有,他只觉得大快人心。
以及真好,这个词他也可以用。
怪就怪在那些人非要躲到金州湾,他找了这么久,当然要用最痛快的方式解决他的仇恨。
唯独可惜,他听不见那些困在火楼里的哀嚎,少了几分快感。
不过谢长期确实很无辜,他恨自己姜听云也无话可说。
这就是他的回答。
杀死花无雁,纠缠他多时的邪念终于消停了,他就知道这个人是他一切痛苦的根源。
花无雁临终前对外的遗言成了插向他的一把刀,就如方才,她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捅一样。
她可太恨他了。
没关系,他也恨她。
“手帕那件事是我说的呀,杨玉尘也是我杀的,可火是你放的,我就是想帮你啊……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统统都告诉你。”
“你为什么要在仙剑大会上丢下我?你只能跟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花无雁自始至终就是一个极度偏执、暴躁、谎话连篇的人,她觉得姜听云只属于她,包括他的生死,哪怕下辈子投胎都该由她来决定。她很不喜欢每一个和他说话的人,除了一个永远还有下一个,多得她厌烦,她实在控制不住,那干脆让所有人都抛弃他好了。
不是她藏得太深,是以姜听云的视角来看,从没有哪件事能值得他在意而已。
否则他早就崩溃,以为命运弄人,其实都是人为的。
花无雁要他走上神坛,也能让他彻底疯魔,这一切都有关那个该死的赌注,她必须得赢。
长剑刺入腰腹,鲜血溅上二人的脸,她仍然抓着他的手,不顾一切都要贴近他,表情狰狞又扭曲,是最平静的诅咒,亦是诡谲的承诺:“我才是你最好的师父,你最像我了。”
“不论你去哪,我都会找到你的,然后再像这样死在你面前。”
以及那一句——
“是你给我取了名字,你就得永远管我。”
就算没有花无雁推波助浪,姜听云走到如今这一步也是必然。对内他拖累亲人,对外他流言缠身,可见傅应承的八字评价并非污蔑,他甚至都处理不好人情世故。除了那几份虚名,他有什么资格担起重任,过去种种竟如走了捷径一般简单。前十年顺风顺水的他回不到正轨上,花无雁指了一条死路,他就义无反顾地踏了上去。
从风光再到堕落,极度的落差实在引人唏嘘。
不过也只是一时提起罢了,走刀刻像今日神,台上香火焚毁,跳丸日月,待明日又有新的信仰了……
强梁世界就是没有道理,好像偏见不得人好,多的是趋炎附势忍气吞声,叫一个少年舍了他的意气,不再相信随勤进号报应不爽。作恶容易为善难,强者欺负弱者,弱者欺负更弱者,认命竟成了常态。
而她的话到最后都灵验了,姜听云的确最像她。
他开始变得极度暴躁,他疏解不了外界对他的恶意,转头就发泄在小一身上,只是因为小一偏要跟着他。
没想到姜听云更恼怒,在于姜莛颜宁愿把他们托给沈年也不愿找他。
这样的他简直是不可理喻。
回昆仑虚显然比跟着他要好,小一不肯,紧紧抓着他的裤腿,赶紧喊他:“可是、可是我都不认识他呀,他都没有跟我讲——话。哥哥我好想你。”
小一缺失的乳牙还没长出来,说话依旧是莫名其妙的去音。不知是哪一句触动了姜听云,他放下扬起的手,没忍住笑了一声。
姜听云蹲下来揉揉他的脑袋,“你哪来的口音啊。”
在昆仑虚时学冀州话,跟他也学金陵话,最重的还是那股湘潭音。
姜听云被小一逗笑了,笑过之后,他几次想开口,喉咙疼得厉害,最终只说:“对不起。”
他不该那么凶,小一什么都没做错,捡回来不负责才是他的错。
只是省略了后文的道歉,听起来可不止这一桩事,他也因为不能带走小一而说对不起。
小一蹦过来拥住他的脖子,大声回他:“没~关系呀!”
姜听云又笑了,也学着他低声念:“没关系呀。”
他想好了,他就是要养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