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于扶桑之下,拂其树杪而升,因谓为日出处。
“以后,我就叫你扶桑了。”
茶花寺藏身于清雅竹林中,明窗净几,庭户宽敞,寺中有一带发修行的僧人居住,而外人不敢妄近。每当日出时房梁一片扶光之色,燕兰君便开始修葺栅栏。他说太阳从扶桑树下升起,扶桑一词充满光明希望之意,是个好名字。
被唤作扶桑的那个小孩,眼底乌青性格阴鸷,双手插着裤兜不当回事。他走在路上乱踢石子,故意把燕兰君养好的茶花弄坏,就是因为燕兰君不准他出去玩。
收拾干净的花草被弄得乱七八糟,实在可惜。燕兰君无视小孩的报复行为,倒是扶桑先忍不住,冲上来堵住他,“我要出去。”
扶桑压着燕兰君的手,仰起小脸大有一种“你不答应我就拆了这里”之意,燕兰君没法当作看不见,毕竟他是真的做过。
“不让你出去是因为没有同龄人想和你玩,大家都躲着,你最好也待在这里。”
“凭什么啊?”
“桑桑,你哪是在和他们玩,你是在玩他们。”
“那是他们菜!我都没怎么用劲呢!”
燕兰君摸摸扶桑的脑袋,他的温柔从来都捂不热这孩子的心,次数多了后就显得没脾气一样,不好说是不是在故意纵容。
“你先回去吃饭,待会我们去钓鱼好不好?”
扶桑哼了一声,一脚踢翻燕兰君刚刚修好的栅栏,头也不回地跑了。
不过他朝着茶花寺的方向,总归还是听进了燕兰君的话。
其实修葺栅栏这事怎么都做不完,燕兰君捡起地上的工具,觉得今天又有的忙了。
方圆百里的人都知晓,茶花寺有魔童降世,小小年纪便无恶不作,偷鸡捉弄人的花样层出不穷,不少人在他这吃尽了苦头,又实在没有办法,惹不起,还能躲不起吗?
燕兰君不让扶桑出去,从源头上遏止,日子似乎也平静了些。但某日不知是触碰了什么逆鳞,大家齐齐找上门,一定要他制伏魔童,平息众怒,否则天地难容。
栅栏前围了好多人,举着火把的,抄着菜刀的,如果今晚不处置扶桑,他们就要闯进去拼命。燕兰君不是没经历过,好言好语劝大家冷静下来。
“大师,你可知此子顽劣皆由你一手造成,将来他若杀人,你该如何自处?”
这些话燕兰君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他没有教养好扶桑,本就是他的错,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我相信扶桑。”
相信他会悔改,绝不会做出伤天害人的事,可这番言论他自己信吗?
——“我会好好管教。”
没有人能教好扶桑,他们说得对,燕兰君也亲眼目睹,这孩子就是天生的魔童。
——“我会杀了他。”
这是燕兰君做过的最后悔的决定,他不忍无辜之人受到迫害,或是再看见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变得憔悴,回过神后,他让大家先回去。
“总有一天”是哪一天呢?明天?后天?还是下一个受害者愿意说出来的那一天?
好像无论怎么选,结局都是一样的,他要一直修葺栅栏,一直面对愤怒的群众,反省与纠正并不会让事情变好,旧的寺庙被烧掉了,新的茶花寺马上就建起来了。所以到了最后,他总是逃避。
“玉茗君,你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竹林越来越红了,燕兰君拂袖转身,不顾众人苦苦哀求,他走得很决绝。
“你和扶桑沆瀣一气,你会遭到报应的!”
那座栅栏隔开了两边,有人在骂,有人在求,不绝于耳。燕兰君在竹叶的遮掩下渐行渐远,他走过的路里藏着数不清的死尸,生与死不存在区别,日子一长,他也从害怕变成了麻木。
天地难容、天地难容。
若他有错,那便让天收了他去吧。
茶花寺不会再有茶花盛开,后山池塘也早已干涸,当鲜血染透最后一根竹子时,燕兰君问扶桑,什么时候才能破局。
扶桑拽着一张逼脸,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不高兴,他能随手把人打出二里地,而他的回答,燕兰君确实不是第一次听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听不懂吧和尚?”
扶桑说完又笑,露出的尖牙阴恻恻的。燕兰君还在桌前临帖,这是和尚每日必做的事儿,练字时有竹林陪伴,倒也雅致。只不过扶桑经常捣乱,折断了好多笔,且两人都闹得这么难堪了,他还能静心坐着,像在说“今晚吃什么”一样淡然。
扶桑去看窗外的紫竹林,那些烂泥全是他的尸体,可以见得,燕兰君在一遍遍轮回中杀了他多少次,直到地血色深深浸透竹林,还挺漂亮。
可是,燕兰君就没有对他好过吗?
扶桑伸出手,盯着自己的手指陷入遥远的回想。起码有一世,燕兰君让大家知道魔童也能被感化,但为何还是失败了,那一天的围剿场面可不比现在差。
“即便我不伤人,他们也想要我死。找个罪名对付我,我的错就是天生不祥。”扶桑竟指责燕兰君觉醒得太早,无数次互相折磨后,他的观念依旧不变,“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那就都杀了。”
土地有魂,草木也有魂。如果善待它,扶桑就以开花的方式显灵;使用它却不拜它,扶桑自然要加以惩戒,更何况还是主动伤害它的人。扶桑替天行道,又有什么错呢?
“不过你那会对我真好啊,让我在死前,还能想着山上的花开了没有……”
对他们而言,杀死那个叫扶桑的魔童也是正道,尽管那时的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做。燕兰君经历了太多循环,疯过哭过更狼狈过,他终于明白,他和扶桑只能是仇人,甚至在后来对扶桑的好,也是因为某一次的遗憾罢了。
燕兰君应该要明白,他惦记的从来都是那段时光,就算是扶桑本人也不行。
但在这一次,他问了与前面不一样的问题——
“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人性本恶的真理,用数年时间频繁证明天命如此,恕燕兰君愚笨,实在不能明白这个诡辩,他只知道,当求证的次数多了,却还是相同的结局,那么整件事就变得毫无意义。
他不是在和扶桑斗,是天要亡我。
命里有官,书不用翻,而他的命不好,所以偏偏是他。
麻绳专挑细处断也并非厄运只会找上苦命人,是苦命的人承担代价的风险能力太低,燕兰君一直在失去,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笔尖墨汁无端弄脏了白纸,扶桑的目光落在那点污迹上,心中沉闷也越来越深,有些迟缓地说:“和尚,你听过文章憎命的说法吗?”
好文章会妨碍命运,燕兰君是人中翘楚,前半生过得顺风顺水,就算是凡人飞升,也要历劫呢,他在顺境里是写不出好文章的。
燕兰君怔了一怔,记忆里扶桑从没说过这些话,以至于在第一时间,他没有“经验”该怎么作答。
说到底,他能让扶桑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也是用从前的许多次失败换来的。
扶桑这个人一点就炸,可现在燕兰君不想再看他脸色了,无需斟酌言辞果然很轻松:
“哪有人渡劫是无穷无尽的,我赢不了你,也认下你说的所有命数,你可以走了。”
哀莫大于心死,终日看着茶花寺赤地千里,紫竹林白骨遍野,应是宁作飞灰灭,也不愿变为尘浮的,可燕兰君对世界的认知和所修境界早已从固有的思维中崩塌、抽离,他精神毁灭,身体的死亡竟成了次要。
如果这是扶桑对他的惩罚,想看心怀天下的和尚杀人成瘾,他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难道就不能饶过他吗?
以天道论之,扶桑生来作恶,而燕兰君未能坚守自我,他们都该死。
扶桑逼燕兰君承认,凡人之躯不能和天、和命运抗衡。扶桑如此,燕兰君更是如此,当他明白一切都是徒劳,终日清醒地重复没有意义的一件事时,这就是天地不仁局。
可是,匹夫之怒,亦可血溅五步。
燕兰君本来想说点什么的,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
扶桑没有回答偏偏是他的问题,好在,燕兰君也不在意了。
他匆匆落笔,是控诉,是绝望,天要亡我又有何不可,万物苟且而活罢了。他到死都不会承认扶桑的诡辩,可他深陷其中,不能独善其身。想要破局,先破他自己再说。
得道之人超脱于尘世种种劫难后,飘然远去,无影无踪,这是最好的结局,却不是燕兰君的。
他赢不了扶桑,日夜搓磨早已耗尽他最后一点道义,百年之后人心是否恒久非他所料,只知绚烂一世,也不过幻梦一场,当他全部落笔完,他要世间再无他。
天地不仁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