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同时卡在洞口处,再往前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这坡道一直有水流下,可以借力的石壁滑滑的,稍微动一动就会溜出去,总感觉小命不保。
龙眼底下四通八达,地形甚为复杂险峻,数不清有多少洞窟和隧道,更别说还能找到通往外面的出路。就在他们对面的某座洞口里,有可怕的声响传来,还以为又是追来的活尸,他们全都屏息凝神。紧接着,两人狂奔而出,从悬崖边的挂壁石路上匆匆经过,陈雪寻卡在最前面,所以一览无余。
“方才什么动静?”
陈雪寻的目光追随着那两人而去,直到他们跑进洞穴,才说:“一个没穿外套的人,一个穿粉衣服的人,还有一个……不是人。”
陈墨玉:“?”
陈雪寻认真回想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个怪物,外表神似一只庞大的蜘蛛——之所以说“神似”,是这蜘蛛的身躯全是由白蛹人拼接而成的,背上到处都生着人的手腿,脑袋就是一颗人的头,扭曲又诡谲,害她密集恐惧都犯了。
陈墨玉道:“细说没穿衣服的变态。”
……重点是这个吗?有时候谣言就是这么来的。
南初七找了个最为舒服的姿势坐在壁穴上,这回好不容易安全了,他才有机会提出自己的疑惑:“你俩都来这里了,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陈墨玉回过头朝他点点脑袋,“应该吧,一开始大家都在找宗主你,后来发现你没失踪后,我和雪寻就上岛寻秘宝了。”
倒挂的陈雪寻也缓缓接话:“是啊,谁知道千岩岛会突然地震呀,咱们这不就是被困住了吗?”
南初七战术性摸下巴,假失踪变成真失踪,姜云清肯定很担心他,会不会也来了这里?
坏了。
姜云清带着神明信物,鬼泣是不可能放过他的。
南初七经历过一次封印凶神,琨烛刚恢复法力就被唐沂重新镇压,可这次的鬼泣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所以方才活尸退走……
“你俩想办法离开,我得回去一趟。”
同时南初七抬头,这冗长的隧道还有可能再爬得上去吗?
不管怎样,他都不能置姜云清于死地而不顾。
“我们也不走,宗主去哪我们就去哪。”陈墨玉拒绝了他的要求,又见他尝试往上爬,没有灵剑和可以御行的灵器,这怎么办得到呢?
“是呀,何况这里太复杂太危险了,我们不一定能出去呢。宗主,你就带着我们嘛,也好有个照应。”陈雪寻说着,她小心伸头打量洞外,其实这边也有条挂壁石路的,只是他们滑行的速度太快了,小路又狭窄,保不齐会冲出悬崖。
陈雪寻借着姐姐的力,在洞里翻转了头脚,把壁穴当作楼梯慢慢往下走。陈墨玉让她小心点,“踩到地面了吗?”
“可以了!”陈雪寻再扶另外两人出来,“这里有点滑啊,你们都看着脚底。”
龙眼的布局就像迷宫,以为一直往下可以回大海,实则不然。这样一来,是不是往上走也很难回到最初的地方?
毕竟,巨兽翻身后整座岛都发生了改变,以为的平地其实是高山,他们迷失在无数条可以移动的“筋脉”里,自然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陈雪寻指着对面一处洞口说:“刚才那两人就是被怪物追着进去的,我们去那里吧!”
“行,病急乱投医,总比没有方向好。万一碰上,还能帮他们一把。”这对姐妹虽长得一模一样,但陈墨玉的语气和风格就是比陈雪寻要显得成熟一点。
她又回头看向南初七,“宗主,岛上肯定还有更多不知情况的道友,我觉得我们得把妖怪除了再走。”
背着无弦弓的南初七走在二人中间,双手插于腰带,就像插兜一样,再没心情抖机灵。他神色凝重,眉间微微皱着,“降魔,需要神明信物,我有,但这次不是我的。”
一句话解释了他不回玉雪城的原因,以及来到千岩岛的意义,墨玉和雪寻竟也全听明白了。这是她们家宗主的通病,有时一不高兴就喜欢简洁说话,所以三花庭弟子其实都很会解秘语。
南初七叹气:“水相凶神,愁死我了。”
他只祈祷姜云清可以像唐沂一样,简简单单拿出瑶琴就能镇压鬼泣,否则,他们这些没有神明信物的人,过去了也是送死。
陈墨玉戳了戳他插在腰带里的无弦弓,问道:“那宗主,你这又是什么属相的神明信物?”
好问题。
据姜云清所说,五件信物已经全部找齐,唯拐杖朱嬴和地图无人契约,地图更是不知为何种武器。这些不是重点,南初七自己从没想过,他都拿到水芸这么久了,与他对应的凶神至今没有预兆,起码也该让他知道个名字啊。
虽然姜云清也是在这两天才感知到鬼泣的,但至少他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明确。从笑城高塔,拿到玉骨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要做什么了。更不用说唐沂,刚收复完九里便去镇压凶神,还这么游刃有余。
只有南初七,他光是融合泽芝仙的气都过去了很久,记得是在笑城里爆发过一次,还以为真的被认可了。若非陈墨玉突然问起,他都不清楚无弦弓的属相。
“我猜是金。”
“……宗主你认真的吗?”
“哎呀,总不能是土吧?这多不好听。”
“行……吧,毕竟是一把弓。”孰知,陈墨玉刚收回手,水芸就开始微颤起来,她还以为是被自己碰坏了。这把弓忽然从南初七的腰带里挣脱,像是有了灵性——不,它本来就有灵性。水芸在空中盘旋,如人一般左顾右望,最后选了一个方向,直直地冲去。
“跟!”这回南初七干脆就一个字,他有预感,水芸这是在帮他找人!
姐妹俩相视一眼,迅速跟上宗主和水芸。
他们冲进洞穴不久,又有一洞穴走出别的人。因地形复杂,竟是上下错开、去向不同,所以都没有发现彼此。
唐沂和霍珣总以为自己该是最后一批进入龙眼的,他们从一开始就坠入地底,能找对位置已是不易,幸好有九里指引方向,不至于迷路。
这个迷路,对他们来说,不是去找鬼泣,而是有其他的事要做。
龙眼可以心想事成啊。
唐沂所想,就是解除林愿景的封魂。
她该步入轮回路新生,不该成为永生不死的活尸。
也算是,给唐沂自己一点安慰吧,他参加秘境便是为了这个,答应林愿景的三件事,他现在一件都没完成。
一是报灭门之仇,二是找到阿灵,三是送她走。
可前两件没有着落,林愿景的魂魄又怎能安心地离开。
唐沂真的害怕,如果龙眼帮不了他,他该怎么面对林愿景和所有已经牺牲的林家人。
一路走来他们皆保持沉默,林愿景都明白的,也不想给他压力,所以故意不提此事。
唯一肯开口的竟只剩下霍珣,唐沂也知道他不是霍无尘了,有他说话至少能转移尴尬。
霍珣道:“还在跑。”
他指霍无尘。拼命奔跑下心跳越来越快,害他也受到了影响,只增不减,总感觉处境很紧张。
霍珣又加了一句:“应该活着。”
他相信霍无尘的能力,却不相信霍无尘的智力。父亲总说霍无尘没有脑子,活脱脱就是一个莽夫、天生习武圣体,不知他该如何撑过这一劫。
其实唐沂不太熟悉这对兄弟,否则也不会轻易地认错人。直到霍先生回老家后拜入三清观门下,姐姐有在信上向他提到,霍先生的两个儿子文武双全,犹如天神下凡,还与他同龄,以后见面了要好好相处。
相处嘛……
像唐沂这种性子,能主动交什么朋友?不过在秘境里的种种,霍无尘确是个很好相处的,为人豪爽又重义气。至于霍珣,唐沂没什么话可讲。
霍珣习惯一个人同行,就算父亲是三清观的门客,也未必会和唐沂产生过多交集,但冷漠无情倒也谈不上,这只是他做人的修养罢了。
“秋日狝猎,你会去吗?”唐沂勉强找了个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也好让霍珣不用太忧心弟弟。
走在前面的霍珣身形微怔,接着又继续走,“会去吧,我很久没看到姐姐了。”
唐沂对他口中的“姐姐”印象不深,源于唐忆秋总是提起,要去找霍先生的女儿玩,每回外出巡街也都带着她。明明是在玉壶台就可以见面的人,之前的唐沂竟从没关注过这些。
唐多令有句话没说错,除了修炼外,他确实要多交几个朋友。
唐沂顺着话问:“你们还有个姐姐?”
霍珣摇头,“不是,是小妹,名字叫这个。”
唐沂顿了顿,“好特别的名字。”
霍珣垂眸看向雪走的剑穗,这还是姐姐亲手系上去的,霍无尘也有,说是要给两位哥哥保平安,“是很特别,家里人都这么喊她。”
两人一句接一句地闲聊,林愿景抬头看着唐沂,见他极少像这样露出笑容,是因为朋友吗?
他们已走得很远,从镇压焜烛开始,再到离中教寻求答案,唐沂一路来的成长都太快了,林愿景跟不上他,但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和骄傲。
林愿景或许也想起了自己牺牲的堂兄。初心难忘,旅途中的点滴更是,可她终究不是活人,没法给予身边人情绪价值。每当唐沂盯着她的时候,他都在想什么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唐沂适合和这些人待在一起,而她应该要离开。
真正在意你的人,是希望你能够活出更好的模样的。
擅闯无为府九死一生,林愿景留在渭水边等他回来的那个晚上,她真的太害怕了,或许复仇也没有这么重要,用朋友的性命去换当年已挽不回的真相,到底值不值得。
这些话林愿景不敢说,唐沂带她来龙眼,又何尝不是在放弃自己的机会。说真的,她觉得唐沂不欠她,就算有,他也早就还清了。
林愿景攥紧衣角,最后一次,如果龙眼也不能实现愿望,那她就自己离开吧。
庆幸这组除了最开始的下坠,没有遇上别的险境,还算是安全。九里头部散发着柔和的红光,为他们照亮前方的路。洞穴里时不时传来滴水声,当霍珣和唐沂都不再说话后,四周就显得特别空洞。
他们深处内部,因此无法推敲时间流逝,但总感觉已经穿过整座岛屿,来到了龙眼的最中心。
这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除了林愿景,另外两人都有些眩晕,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得稍微停下才能渐渐恢复清明。
滴答——
他们牵着手走过狭窄的路,踩着岩石跨过水沟,直到脚步声响起明显的回音,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岛屿内部竟有如此宽阔的空间,抬头几乎望不到顶,而且左右也只有他们进来的那条路可走。九里的光照亮了巨大洞穴的轮廓,有密密麻麻无数条交错的红色纹路攀附在山石上,朝四周无限延伸,和头顶一样望不到边。他们看不出这些是什么东西,不知它是自然形成,还是因巨兽翻身创造出来的世界。
“天机不可泄露,命理自有定数。”霍珣弯腰念出石壁上的内容,又直起身子,看向其它已经消失了一半的字迹,“……包罗万象。”
诚然这里到处都刻着字,有些完整,有些缺失,更有八卦和五行,内容涉及颇多,似是应了霍珣方才所念的包罗万象。
霍珣看完这面墙,突然指着上方的红色纹路喊唐沂。他记得之前还不是这样的,它是自己动了吗?
“你看,这是一个卦象?”
霍珣隔空比划了一下,总共六道,一阳五阴。
可惜他们都不是金阙阁弟子,不了解其中门路,又或者本就对玄学一类不甚在意,所以仅仅是瞄两眼就走了。
是因为选择不信命,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可唐沂来到这里,不也是在相信龙眼的心想事成吗?
唐沂把林愿景放到石台上,这应该是一座祭坛,他们找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一刻。林愿景有话想说,她抓住唐沂的手,居然连恐慌或者悲伤都表达不出来,唯有漆黑的瞳孔里翻涌着苦涩,安静且无力。死人不能流泪,她神情恍惚,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祭台明确写道,因果报应,无处可逃,乾坤之变也需坦然。林愿景的死是她的定数,唐沂想要改写她的命,无视了满墙的谶言和未知其意的卦象,更没想过,许下生死之愿,到底有没有代价。
他只是想抓住这个唾手可得的机会,人一旦走到绝路,不信神佛也会求漫天神佛,当年姐姐封了林愿景的魂,他就要替姐姐偿还。
按照祭台的指示,唐沂双手合十,调动灵力与祭台相接,祈求龙神为林愿景赐福。古往今来无人知晓该如何解除封魂,他也不知道能否成功,但他必须做这第一个。
没有林愿景,他还会继续走这条路吗?
祭台果真响应了,唐沂的灵力如泉水般在凹槽中慢慢流进,所经之处彼此镶嵌的圆盘发出沉重的轰鸣声。它们开始转动,就像齿轮一样,石台面很快就汇聚成一朵清丽的花苞。从唐沂献祭,再到祭台主动索取,他的灵力不受控制地、无穷无尽地被掠夺,让凹槽逐渐填满,却没有溢出的迹象。林愿景知道已经不能更改了,她双手捧着血玉碎片,这是自己唯一能留给他的东西,但对唐沂来说,似乎这是林愿景的遗愿。
阿灵。
唐沂调整因灵力疯狂衰退的急促呼吸,他颤声道:“我知道阿灵是谁了——你放心,你放心。”
“二公子,不是这样的……”
仍在观察石墙的霍珣回过头来,他好像破解了小字的奥秘,可唐沂以身相逼的决绝让他瞬间失色,“唐思津你先等等!”
迟了。
祭台吞噬了太多灵力,场上无风自动,就怕一朝会让唐沂灵核爆裂,彻底无法挽回。但只要能送林愿景走,他不要命也罢。混沌过后归于一片沉寂,霍珣冲上前扶起被推开的唐沂,而祭台上没有林愿景的身影。这是……已经走了吗?
霍珣心跳得很快,不知是受弟弟的影响,还是因刚才惊人的画面。他直直看着祭台的方向,总觉得命运在这一刻彻底改变了。
平息片刻后,他拾起地上散落的血玉碎片,又把唐沂扶正,可现在的唐沂无法行动,他便背着人往来时的路走。
魂归幽冥,生死皆寂;生生不息,循环不已。
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