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是你?天天缠着大祭司没完没了了是吧?”老庙祝正好经过二人身边,唇角小幅度扯了扯,看向南初七的表情也蛮无语的。
这老登。
南初七总感觉自己在面对岳丈大人,每回亲近姜云清必有他出现,一次两次偷偷摸摸,现在已是光明正大了。
正因为不能一帆风顺,他才越挫越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庙祝的阻拦也算增进了二人感情吧。
想通这点的南初七极其认真,虚抱着姜云清对他说:“庙祝大人,请把令祭司托付于我吧,我一定会对他好的!”
姜云清抬了头,“南初七——”
老庙祝的语速比姜云清更快:“是吗?”
“他可是我唯一的祭司,我从来没让他吃过苦。你嘴甜点倒也罢,我却是不放心的。”老庙祝摇摇头,从他手里牵过姜云清,声音低沉,竟真有几分不舍的感情。
不过是一句抖机灵的玩笑,这老头当真了,他的话让南初七身形一怔。
姜云清也是。他居然从没想过以后的事,只当二人情投意合顺了天意,但过往尊师仙逝数年,长姐不在爷爷不认,孤身一人无父无母。这回如梦初醒,发现连“门当户对”都称不上。
记得姐姐姐夫结为道侣前,灵游长老携着秦一歌赴往三花庭,三书六礼无一遗漏疏忽。念及姐姐家世特殊,也曾去了金陵拜见秋士美。爷爷很不高兴,哪有快嫁人了才来通知长辈的,当场把她骂得狗血淋头,还说真的要与她断绝来往了。可人要走时,又转身张罗出几车嫁妆,告诉她要好好的。
这些姜云清都没有。他不再说话,任由老庙祝牵着自己。
“既然已经属意,自以为良配,本就是要对他好的,你拍着胸脯说这些我都不想听。何况你油腔滑调,可见根本不上心。”老庙祝长臂一挥,拱手朝天一拜,“此乃大事,当上奏九霄,请诸天祖师见证,该有的礼节一个不许少!你当是我云清身后无人便好欺负、好糊弄?我告诉你,漫天神佛可都看着,负心者没有好下场!不谈巍巍武庙,奕奕文神,今日就在这龙神面前,你敢发毒誓吗?”
他字字句句皆掷地有声,如平地惊雷炸得南初七瞬间回了神。
说罢,这老人又牵起姜云清的手,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仔细叮嘱道:“你啊你,病骨难熬江湖秋风,人心更薄凉,谁说得准以后的事呢?想要天赐良缘、之死靡它,竟也是奢望了。倘若我不放你走,你也不要怪我。”
老庙祝说的,竟与爷爷当年说的一样。
——倘若我不放你走,你也不要怪我。
姜云清直直盯着他,眼里有一丝意动,如鸦羽点水,已算不得平静。最终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攥着他的手紧了些。
明明老庙祝与自己毫无瓜葛,可他懂得姜云清的苦衷和为难。这番话,老庙祝是用心了的。
南初七要比他年轻太多,拥有更多选择的可能性,在对方看来无所谓的事,对姜云清而言不公平。他早就过了心高气盛的年纪,难不成要南初七一直捱着他吗?或是因他自己耽误了南初七,也很不值得。
就像老庙祝说的,人心薄凉,难料以后,真的很难做到永远。
这些越礼伤身之事,不能总迁就,他没法说出口,南初七自然也从没考虑过。
至少在老庙祝看来,赤绳系定虽是两个人的事,但能否情缘一辈子,全凭南初七的担当了。
“你听着,不光要爱之,还要敬之重之。前者我倒也瞧得见,可是后者呢?”老庙祝似笑非笑地觑着南初七,故意在此处顿了顿。南初七从沉思中惊醒,坦然迎视二人的目光,也敢在龙神面前发毒誓:“是,若负云清,便是欺天,期天之罪,身死道消。我喜欢的人过得苦,我不想让他苦,前辈疑心也应当。是我不经事,耽误了他好些时候,更来不及拜托家中交换庚帖,叫人平白因我熬着,受了委屈。前辈所言我铭记于心,我对他的情意深,礼节自然不能少。”
南初七发毒誓的手还在耳边,他不知该如何做,干脆掀起衣摆直挺挺地跪下,傻得让人好笑,可他不敷衍不怠慢,是真心想和姜云清成亲的。
“前辈允许,我感激不尽;若不允许,我也不会放弃,直到前辈答应、云清愿意。”
府上花园里,龙舞意象惊绝,乐声韵律铿锵,只是这些声音好像都听不见了,唯南初七跪着,一身铮然潦倒了时间。无需自证诚意,他说:
“未来不可定,事在人为,但有神为证,前辈为证。初七努力爱云清,昼之日,夜之月,我都要守着。”
当南初七说出这番话时,老庙祝一直在看姜云清的表情。大祭司清朗端正,但听完南初七所言,到底还是偏心了。画笔一点点勾勒眉目柔情,便是站着都如借起风之势,假意随风仙去。半真半假,才叫某人万般舍不得。
老庙祝顿时明了这二人为何会走到一起,南初七情深,姜云清又心软,此时若棒打鸳鸯,实乃一桩罪过。他总算咧嘴笑,半歪身子,提手指向了那天边的月亮,与南初七缓缓道:“明月高挂九天,几句话就哄骗下来,倾心相负,真是好没道理。我劝你戒骄戒狂,有诚心,就不该只是嘴上说说。待你上表天庭,下鸣地府,日后再想起,眼前的这个人,可是你跪行千里求来的。”
南初七哑然,一会望月,一会又落在姜云清身上。老庙祝只莞尔,悄悄退出二人之间,话术已尽,纵使他们有浮沉波折,想必也能宽心待之。他拉过姜云清的手,郑重交于南初七手中,是请龙神见证的良缘,一辈子都不能辜负。
而老庙祝到最后也仅仅说了四字:
“久处不厌。”
记得上次庙会,神婆为姜云清算了一桩好姻缘,月老庙里他陈三愿,可惜南初七无从知晓。不过这一次,倒是能够验证那条预言究竟准不准了。
愿握手长叹,久处不厌。
姜云清想扶起他,反被他一把扯进怀里。两人鼻尖对鼻尖,呼吸清晰可闻。
“他说得对。”南初七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姜云清却是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我要陪哥哥回金陵。”南初七跪得久也不觉酸痛,他自知这几月以来都没有完成对姜云清的承诺,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他都要和哥哥一起,如此他才不愧良心。
南初七低笑一声,如冬日温酒,眼里是清风都化不开的情愫,扶着他的腰慢慢说着:“等我们出了秘境就去,赶在中秋前。我和哥哥两个人,别的都不带。”
重点只在后半句。
姜云清在他怀里调整了姿势,干脆跪坐着,抱住他的脖子问:“什么都不带,难不成要流落街头吗?”
“也不是不行。”南初七应得很快。筹谋长生好像是件特别浪漫的事,他从前就在想,流浪一辈子算了。
与自己同频的人共处,确实觉得时间太慢,哪怕什么都不做,仅仅是一直看着对方。
姜云清低眼,脑袋抵着他的下颚,问他怎么还不肯起身。
南初七的模样甚是斯文,唇边浅笑又显得高深。他没什么意思,眼神从远处收回,轻轻落在怀里,语气依旧很欠:“啊,因为我腿麻了。”
虽然这句话有点毁气氛,但姜云清不反驳他,倒是他这个人极有趣味,保准以后的每一天都开开心心的。
姜云清要去念祝文了,南初七起身时一瘸一拐,为人还挺诚实。
所以,应该要信他一回。
再说那老庙祝,平时见其痴狂疯癫,可方才训诫南初七时又是这般端正。若他当真是生于秘境的居民,姜云清只觉得可惜。
河仙城秘境可遇不可求,出去后可能再也碰不上了。
姜云清有私心,因此在旁边一直看他指挥现场。
老庙祝恢复本性,夸张地大喊大叫:“干什么干什么?谁教你这么走位的?你都快贴上我嘴了,要不你钻我嗓子眼里试试?还有你!我说过多少次,等小宋抬手再刮风,搞什么?!”只要他不守着,这些人又开始胡来,气得胡子都翘了。
“我让你加快点速度抽水,这样落雨的效果才好……什么?你说你忘了?没关系,老子抽你也是一样的。”
“编钟快敲啊!我在等表演你在等什么?”
“哎对对,就这么打鼓,把鼓面捶烂最好,反正不用赔……老子扯起就是一耳屎,你再用点死人劲嘛,我看你脑壳不清醒。”
“哟,你小子弹这么急干嘛?家里门没喂猫没关啊?”
“舞龙舞狮的藏好了吗?别人负责表演你们负责躲着,那我要来找你们了哦!”
“……算了,死了也好,活着也行。”
老庙祝彻底看开了,扶额无奈苦笑。
这些人真是的。
但只停息了一会,他突然用力拍手,把在场人吓得不轻:“动起来啊!明天就是水龙之夜了!你们就拿这个给别人看?!”
于是,全部人疯狂加速过表演,一遍不行就一直重复,忙得不可开交。
在尚能活动的六个时辰里,老庙祝像挤水似的拼命榨干,越是临近节日越是紧张,除非累到虚脱,否则谁都不许跑。
本来就没人敢惹老庙祝,只怕自己坟上长草,发怒的老庙祝就更疯狂了。
世子府里太热闹,以至于他们都忘记了,今晚好像有一个极其讨厌声音的凶手。
老庙祝硬控每一个表演者,真听真唱真感受,他不知已经重复了多少遍。
“打起精神来!这遍效果不好,再来一次!”
“你们是表演,不是奔丧!”
宋扶龄在台上累到脚抽筋,作为水龙之夜最主要的人物之一,老庙祝很不满意她的表现,当即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你——”
“等一下!”宋扶龄无比惜命,当凶手掐住她的脖子时,第一想法不是逃,而是:
“我还可以跳!”
全场哗然。
接着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是因为凶手杀死宋扶龄后,他们没法完成任务吗?
不是的。
大家只有一个想法,唯凶手不明白,发出阴恻恻的怪笑,指责他们真的太吵了。
他还说,如果不是他偷偷跟着人混进来,才发现城里还有这么一个不遵守规矩的地方。
这下好了,他们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宋扶龄就是第一个。
然后,就被暴怒的老庙祝一板凳磕死了。
心满意足。
“你叽里咕噜什么呢?早说不是表演的就行了,干嘛浪费我时间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不准休息!”
宋扶龄在阎王面前收回了一个狗头,她后知后觉地,拍着胸脯安慰:“还好还好,吓死我了,我以为要挨骂了呢……”
反正就是只字不提差点死于他人之手呗。